琴声掠过易北河(59)

作者:美岱

“没什么好惩罚的,阿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一会儿,我想,等那个人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人与人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他握着你的线呢!”

迈克尔伸出双臂抱了抱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酒保抬起疲惫无声的眼睛,对我说:“山毛榉就在后面,您打这边儿走。”

“谢谢。”我付了钱,从空无一人的临街酒吧里出来,侧身进入一道窄巷,阴暗的楼梯延伸至我脚下,我踩着滑唧唧的楼梯,于夜色中来到了山毛榉地下舞厅。

彩色的灯块如流转的星辰斑斓在这片冒着土腥气的空间里,高跟鞋、牛津鞋、帆布鞋......飞舞的裙边,刺鼻的香水味,酒液挥发时纠缠男人热烘烘的体气。我取下围巾,搭在胳膊肘上,走到吧台,要了一杯白兰地。

“她来过。”面对我举起的照片,在几张马克的招呼下,酒保飞速地搜寻回忆,“她很美,脚踝纤细,踩着一双崭新的高跟鞋翩翩起舞,就像一只娇俏的蝴蝶。”

“所以她吸引了苏联人的目光。”我说,抿下一口酒。

“苏联人?”酒保略显惊讶地说:“这里可从来都没有什么苏联人。来到山毛榉,没人指路可不行。想要指路,非得说上一口流利的德语才行。”

他骄傲地眨了眨眼,“这里是最后的一块净土。”

“那么,她平时单独来吗?”我问。

“不,有时候她和几位女孩儿一起来,有时候,她身边是位苍白的小伙子。那年轻人一身穷酸,脸上却有种贵气的骄矜。哦,您是在说我用词文绉绉的吗?瞧,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酒保的,我过去可在《法兰克福报》做过的编辑呀......”

我把钱按在桌子上,回头看那些舞动的年轻人。摇滚乐下小腿的光影纠缠,节奏中于掌心滑动的腰。我不自觉地抖腿,踩着节拍,把自己扔进了舞池中,就像品尝一枚酸涩的果子,我想停下,可这酸涩中有甜蜜,荒唐地攫住我,让我无法容忍却又着迷。待我苏醒后,步履变得蹒跚,醉醺醺地在雪地里印出一串混乱的脚印。这是个下雪的清晨,我回到琴声,抱起那盆快被冻僵的雏菊,推开门把自己扔了进去。

弗兰克后来说,我发烧了两天。

第三天,当我终于可以下楼时,我无视已经回来工作、神情悒郁不发一语的埃里克,自顾自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他给我来上一杯热咖啡。在咖啡馥郁的苦涩气息中,我毫无期待,呆呆地望着那二十多盆摆放在窗台上,惺忪舒展着肢体的雏菊,在柔嫩的黄白绿三色中任思维徜徉。

“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相伴。

我是不记得出生的流浪者,

是沉默的航船。”

风铃声响起时,咖啡已经凉透,茨维塔耶娃也从我的神思中退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白昼的青光中出现。不需要任何人介绍,也不要做任何寒暄。她朝我投来一道笑容,我以微笑回应她。站起身,我迎接她——薇拉,萨连科的薇罗奇卡,款步走近,坐到了我的面前。

“红茶。”我朝埃里克招手,说:“锡兰的红茶。”

她瘦削高挑,五官不算圆润,甚至锋锐,有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鹰钩鼻,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张漂亮的脸庞。深沉而柔顺的金色头发藏在一顶貂毛帽中,大衣是普蓝色的,搭配一双质地细腻的安茹式手套。一双钴蓝的眼睛里藏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眷恋,灵动的睫毛扇动翩翩善意。她大约三十三岁,比南希年轻,不同于那神秘的爱尔兰苹果花,她是生长在山坡上的花朵,在流淌的暖风之下舞动着的丁香。

“永恒”这个字眼再度窜进了我的脑海里,当她脱下手套,用一双不算细腻、甚至粗糙的劳动人民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时,我们就像认识多年一样,互相对彼此微笑。

她说:“你让我好等,九年多,我就想知道,罗曼的恋人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让你失望了吗?”

“是的,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那是个很精神、很健康的年轻人,可瞧你这样子,冷汗直冒,魂不守舍,你生病了吗?有什么在困扰你,为何推开罗曼?”

“我没有推开他,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爱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害怕这段感情当中有杂质,可这杂质并非污秽,亲爱的。”薇罗奇卡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面庞上,缓慢地垂下金色的眼睫,“有这样一张和我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终日在夜里望着月光泪水涟涟,他思念他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人,在柔软的草地中,在微风吹拂的河畔边,在吱呀作响的断桥上,他等待一封永远到不了的信,在长久的孤独中茫然地寻找。最终,幸运眷顾了他,他找到了,心醉神迷地享受爱情,以至于头昏脑涨,自信过了头,他说,也许他搞砸了,他不该那样骄傲自满,他应该对你做出解释,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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