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57)

作者:美岱

肮脏的街道,铁青色的天空,光秃秃的椴树。风卷起的不知是雪还是废墟中扬起的灰尘。街道两边的楼房沉默伫立,透过窗户,反射阴天惨淡的光。其后有身影来回,有漠然的目光,有如我指间徐徐散出的烟雾。暗处堆积着半融不融的碎雪,下水道口躺着一只死老鼠,脏水冲刷它僵硬的尸体,那细而长的尾巴随水流摆动着,呈现出怪诞的律动。这时,莫名其妙的,空气中漂浮来烤栗子的味道,甜蜜、醇厚,似乎有点焦。不知为何,老鼠啃噬栗子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那灰色、散发臭气的绒毛,尖利的门牙,血红的眼睛,一双爪子窸窸窣窣扣抓在栗子焦糖味的身躯上。

我突然感到恶心。

扔掉第一根烟,我点起了第二根,加快了脚步。

一些思绪在心里百般潆洄着。老实说,像我这样经历过战争、手上还沾有至亲之血的人,对生离死别并不会有很多新的情绪。但在看到莉莉那具年轻活泼的身体在变得僵直后,回忆中的往日音容就变成刺伤人的利器。我感到喉咙发紧,心底堵得慌。我知道,这情绪并不仅仅来自于莉莉的死亡,而是有什么尚未察觉的阴云已经逐渐笼罩在了我的头上。

道路冰冷,我的双脚被冻得发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在冻僵的面部之下思绪也像被冻住了,滞涩而缓慢,以至于根本记不得那辆车跟随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当鸣笛声在一旁响起时,我吓得脚底一滑,差点摔倒。指间烟蒂掉落,转头却看到萨连科在车内抱歉的微笑。

“亲爱的,你还好吗?”他自内打开车门,示意我上车。

我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因为这辆高级的伏尔加牌军官专车驾驶座上不仅有身穿军服的司机,就连后座上的萨连科都穿着苏联少校军服。那墨绿色的军服很笔挺,很漂亮,特别衬他那张英俊而温柔的面庞。可我却只觉困惑。

没错,困惑,我有太多的困惑。

“阿尔?”萨连科又叫了我一声,也许是出自某种说不清的本能,我后退一步,说:“萨连科……少校。”

萨连科在车内皱眉,随即从另一边下车,摔上车门后来到了我面前。

“我去了餐厅,知道了这不幸的事件,弗兰克告诉我你在警局。”他的语气关切、真挚,湛蓝的双眸是这幅暗淡天地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猜到了。”我说,垂头,落下了目光。

“你怎么了?很伤心吗?有时候这种意外的确会让人难受,可亲爱的……”他扶住我的双肩,凑近贴心地问,我再度往后退,挣脱了他的手。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我。

“阿尔……”

其实有些事心照不宣地视为隐秘那么我也可以不问,将其消解在爱的包容之中,无视其存在。但若把这件事直截了当地、不加掩饰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甩到我面前,我也做不到一直假装不在意,假装没有疑问,假装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于是我没有回答,而是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正在流露受伤色彩的蓝眸,以一种质问的口吻,问:“为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毫不在意与我的交往,你利用特权把我从史塔西里弄出来,把我安置在最好的医院,每天都来探视我,和我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一夜,你似乎不是一个军人,而是一个普通人。可是……”

我上下扫视了一眼他,不无讽刺地说:“你瞧,原来你穿成这样,当着你下属的面,也毫不遮掩的。你是个少校,少校就可以只手遮天,无视法律了吗?难道你不知道,有些行为是犯法的吗?”

面对我如炬的目光,他惊诧地后退一步,眼底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

“不,不需要担心我……”他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握拳,不安地垂在两旁。

“你知道,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在担心你。”

我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他自后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先上车。”他宁定地望着我。

“这是请求?还是命令?又或是……表演?”

“阿尔,你情绪不对,你先上车。”

的确情绪不对,可即使意识到这其中的误会已经使我产生困扰甚至痛苦,他也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我并不在意隐瞒,我在意的只有欺骗——他的欺骗。

我再次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回,他站定在原地没有追上来。他意识到了他身上的这套军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我的举动,除却那不对劲的情绪以外,也是对他的忠告。

他是一个被爱惯了的人,尽管他温和、谦逊,可他有太多的自信,这自信在于他相信他爱的人会如他理解对方一样百分百理解他。而我阿尔弗雷德,一个古怪的人,一个充满缺陷的人,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爱不上的人,只会辜负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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