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94)
“是你自己先脱衣服的。”他嗅闻在我的颈肩,像个孩子般含糊不清地说。
当亲吻落在被米嘉打出来的淤青上时,巨大的幸福淹没了我。轻而易举就触碰到了的梦想,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决定论者也要对命运进行决绝的反抗。
这是命中注定的四月,过去数十个春天,与世界无关的心绪折磨着我,可在这个春风拂过的四月间,我却很幸福。这幸福来自于他的应允。
为了帮助他疗养尽快恢复健康,每天我都会陪他去散步。沿着河边,我们牵着彼此的手,旁若无人地走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每一道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都雀跃着欣喜,仿佛我们还是二十一岁,在初遇的那个年纪。
有时,我会向他讨来口琴,站在河边吹上一首曲子给他听。他说等他好了便吹几首新学的给我听,我告诉他,其实多年前爱上他的时刻,就是在某个夜里看着他站在河边吹口琴的那一瞬间。
“那时你很忧伤,你是不轻易忧伤的。”
“我在想念故乡,想念薇洛奇卡,很奇怪,似乎还在想一个刚住进心里的人。那时我年纪太轻,还不知道那叫做爱情。”
坐在草地上,我依偎在他怀里。他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我能从他的心脏跳动中感觉到,萨连科——我的罗曼,正在变得健康。扬起嘴角,我闭着眼睛,听他继续诉说,这么多年过去,一样地点,一样的春风,只有他的声音带上了光阴的味道。
“那人走进了心里,叫我太过害怕,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萦绕在心里,有点痛,让人想流泪。于是我哭了,也让你看到了我的眼泪。”萨连科望着河水,怔怔地说:“我是不轻易流泪的,可这么多年来,一想到你,总让我心痛。”
我抬起手,用指尖去触碰他忧伤的唇。
“因为我不守信用,三番两次地离开你。”
萨连科笑了,清清朗朗的,若彼时的少年人,“不,是我太没用了…… 或许,一开始,你就是对的。”
那时我没有明白萨连科所谓的一开始是何时,也无心去揣测。我只觉得易北河在心中缓缓流淌,淌出这十几年来的每一份相思,每一次狂热,每一道忧愁,每一缕欣悦。平静的河边看不出变化,就像恒定的时间,我们没有变老,没有成为筋疲力竭、愁绪满怀的中年人。还是那两位挎着枪、在河边你追我赶笑着打打闹闹的年轻士兵。
你要问我此际在想什么吗?
我会回答,什么都没想。起初的半个月,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哪怕米嘉时刻对我们侧目而视,哪怕偶尔在暗处掠过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也许我们疯了,也许是我们终于醒过来了,明晓这世界的荒诞中只有彼此才算作真实。白日里牵手亲吻,夜里缠绵悱恻。仿佛还在初始、热恋,每一声喘息都在诉说当初的誓言。
当然,计划却一直在酝酿和安排。他会搂着我,听我讲述未来。
“有银行存单……那上面的钱足够我们开一家酒吧,或者一家餐厅…… 我当然是老板,因为我有经验,你会调酒吗?不会的话,当司机好不好?”
“薇罗奇卡肯定知道你是离开了,她不会伤心,等风头过去我就会回来,把他们也带走,我做得到…… ”
“我们送阿尔上学,让他学法语和英语,教他用枪,让他比他的父亲还要聪明…… ”
“你还要带他去河里游泳,让薇罗奇卡为你们骄傲…… ”
“而薇罗奇卡,她要享受生活,从厨房中解放自己…… ”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
我抬头看他,“是吗?美好的未来。”
“没错。”萨连科亲吻我的额头,含笑道:“美好、光明的未来。”
他也在希冀,幸福徜徉在他清澈的面容上。这笑容叫我放心,知晓这也是他的心之所向。只是某天夜里我恍惚间醒来,四围寂然,只是在那夜灯光芒晕开在黑暗里,隐藏着一道道颤抖的、微不可察的泣声。
萨连科撑起身子半躺在我身边,面容淹没在暗处不甚清晰,掩盖了交错的泪痕。自上而下,他如往昔般喜爱凝视我,只是那闪烁的双眸中,泪水揉碎了我的面容。
我难过地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地撇去他眼角的泪,将手摁在他心口。
“这里……又痛了吗?”
颤动下巴,他并不回答。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颊,红着眼,他倾覆而下,海一般深沉的忧伤便从天而降,叫我从这黑夜里看见命运的罅隙。
我想,便是在这个夜里,我这个虚无主义者第一次求助于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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