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4)
“不,我想我的苏联朋友需要休息。”我朝艾文摇头,“我也需要休息,我们搬了一个早上。”
艾文不解地看我,随后耸了耸肩,复又嬉皮笑脸与苏联小姐们打成一团。我想我应该是牵起了萨连科的手,但应该又没牵。想与做没做是两码事,尽管我很想,但我没做。我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窗外的易北河。
“天气很好,幸运的是,到了午休时间。”
萨连科意会,他露出些微腼腆的笑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跟着我离开了医院大楼。
阳光很盛,光晕让视线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在这泛着波浪的阳光中流转,我想,假使有位画家在此,一定会因为失去了透视的基本概念惊诧到呆滞,然后发出难以置信的哭声。可是我,我不是画家,我不会描摹,我只看这个世界以我的心境变幻莫测,呈现出诡谲多变的模样。瞧,河对岸的树林里有个女人,她坐在树桠上,身穿白纱,裙摆如银河般从树上倾泄而下,她生着双洁白而透明的翅膀,这羽翼在光晕中缓慢地煽动,引起习习和风,让易北河波光粼粼,让我们脚下的绿草地抚摸那两双在战火中变得坚硬的脚踝。我又看见,那个女人在朝我们微笑,亲切而安详地微笑,于是我也微笑——大概是天使,我想,大概是因为走在他身边的缘故,我感到似是而非的真实。
临界点,我相信我又来到了这个临界点,第一回是我和他初次握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天上掉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而这一回,我却徘徊在真实与虚妄的边界,游离其中,不属于任何一边,束缚和桎梏如烟而去,自由和幸福充盈我心。享有此刻静谧的一切。
无声踱步,我和萨连科走过绿茸茸的草地,站在了河边。
他没有戴军帽,我也没戴,他的金发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我想我的红发此刻定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他看了我一眼,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Why?”他突然说。
问原因吗?什么原因?在你受伤时握住你的手,与你单独散步度过午休,还是此刻凝视你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面向易北河大大伸了个懒腰。
双臂落下来的那刻,他的右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疼……”他说,捏住我肩膀的肌肉,用力地摁了下去。我不禁发出一声要命般的“哎哟”,又瞬间因为酸痛得到按摩而舒爽地喟叹。他见我享受得飘飘欲仙,笑着把手挪到了我的脖颈上。
该怎么去形容狙击手的手指与手掌心的触感?虽然这只手曾被我握住,用自己的手去体验,可脖颈后的皮肤到底是不一样的。食指的第一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警戒摁在扳机护圈上,经年累月磨出厚茧,弯曲时就像一颗硬石子硌在我皮肤上,而那靠近枪体的掌心,粗糙如磨砂,刮得我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侧身望他,他却笑着凑近,手依旧摁着我的脖子。
他要吻我了吗?我看到他光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象牙的色泽,温润如旧时的梦。他是喜欢用亲吻来表达感情的,这是一种童真的行为,尤其是在语言匮乏的时候,亲吻胜过千言万语。他像一个孩子,眼底流淌出纯真和不谙世事,噙着笑容向我靠近。我不打算躲避,而是打算迎接,这吻是无害的,是礼仪性的,是不包含爱情的喜欢的,于是我喜欢,可就在我预备闭上眼睛时,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捻起了我的一缕头发。
一片小小的干油漆碎片被他摘下。
他弯起眼睛笑了,我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他。
他打碎了我的期待——没错,是期待,我已经做好被他亲吻的准备了,他却没有吻我,这让人产生一种尴尬的懊恼。他就要松开我,我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阿尔?”萨连科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耐地问。
“什么?”他更加不解。
“你……”我吸了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转移话题道:“你的手还疼不疼?”
说得太快,他没有听懂,于是我举起他的左手,朝他缠满了绷带的大拇指使了个眼色。他当即明白我的意思,摇了摇头,突然,他向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疼……”他说,连说了好几句,“好疼。”
所以说,当后来有人说我的萨连科是个榆木脑袋的老实人时,我是万分不能苟同的。多想让那些人也瞧一瞧他这耍小心思的模样,一边拧着眉头用拙劣的演技喊疼,一边又心虚地偷偷抬眼看我,因为害羞脸和耳朵根都渗出了水红,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承认自己的某种心思……上帝,这可不能怪我,我向来铁石心肠,却在他这里不堪一击,于是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如他心愿的——我凑上前,在他受伤的拇指上落下了一道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