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11)
我想她有点考虑太多,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动作。身体僵直得如同情绪,南希不得不时刻在身边预防我进入强直状态。即使亨利很贴心地让医疗团队配备了医治癫痫的药物,但在万米高空,突发事件总会令人担忧。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低声的啜泣。
“你在想谁?”我抬起手,擦去南希眼角的泪。
南希讶异地抬头,“你醒了?”
“噪音真大,”我微笑着。
“睡不好,是吗?”南希俯身抚摸我冷汗涔涔的脸,舷窗外黎明时分的蓝金光芒落在她美丽的双眸里。
“不,睡得很好。”我贴在她手心,“你为什么哭?”
“因为担心你。”
“还有呢?”
南希眼眸颤动,移开了视线。
“你在想念德累斯顿,想念薇罗奇卡。”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你有好好跟她道别吗?”
“不存在什么道别,这对我们来说太奢侈。我们不是称职的间谍,阿尔,我们不称职。”
“但勉强称得上‘人’吧。”我笑了。
“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发生什么了吗?”南希凑近,问:“你放火烧了史塔西大楼,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美国人的前提下,阿尔,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后怎么面对亨利的责问,上面的人为了维持那所谓的外交关系会怎么处罚你?”
我保持微笑,懒洋洋地撇过头,望向舷窗外蓝金色的天际线。
“没关系的,南希,也许亨利早就知道一切了。他那么聪明。”这时,我才敢稍微想一想萨连科,可只是那样浅尝辄止地想一想,喉咙就像被掐住般说不出话,眼泪成串地就落了下来。
“比起因为同性恋罪去坐牢、叛国罪被枪决,弄丢了两条鱼的罪名,实在要小太多了。”我挤出笑容,用此话来宽慰自己。
“你们的事暴露了吗?”南希难过地问。
我点了点头,装作毫不在乎,甚至有点戏谑地说:“被举报啦。”
“谁举报的?”
我闭上眼睛,不肯再说话,南希默默地等了片刻,说:“你和亨利有事在瞒着我,但我最终会知道的。我会的。”
南希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啜泣。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得跟个孩子一样,面朝舷窗,我盯着那像鲸类的曲线般圆滑的、透着诡谲的玫瑰色光芒的天际线,死死咬住散发消毒水味和仓库味道的被单,抖得像个筛子。直到飞机降落在迈阿密,我才勉强调整好情绪。在走出机舱迎接这热带阳光的刹那,我抬起头,被烈日毫不留情地灼痛双眼。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漫长的离别。
是的,我确信这只是离别,而不是永别。
比起45年后的那次分离后的消极,这一回我竟满怀希望,我认为自己会再次和萨连科重逢,尽管希望渺茫,但这种确信,就像确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风、存在水、存在阳光般那样,是理所应当的,不用去推理或者稍加思索的。所以我还可以活着,即使流泪,也可以满怀希望地活着。
不要嫌弃我此时的絮絮叨叨,要像南希一样在我身边,你——听故事的人,你不要忘记,你在长椅上留下的温度,你在漂浮永恒钟声的教堂广场前沐浴的夕阳,你在凝视我时露出的那虔诚、专注、这世上最珍贵、最稀缺的微笑。
你不要忘记,而我会给你我知道的所有,一样动人,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对她的意义,对我的意义。
我并非决然摆脱虚无,但又无比承认自己的存在。相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这样看来,我若一滴水落在了大海里,消弭了自己。当然,我并非想说自己在过往有什么优越性,只是湖水是湖水,海水是海水,我到底是很难把自己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同普罗大众等同的。所以说,我并非降低,而是升高。我承认自己作为一个乱伦之子的合理性,毕竟,我是作为萨连科的爱人所行走于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我妄加指摘,因为无论作为谁的爱人都是合理的,尽管有的感情没那么见得了光,但“爱人”这个称呼,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己冠名的。
所以我不彷徨,在过激的行为带来了相应的处罚被停职暂时留在迈阿密待进一步发落时,我成日看热带阳光下泛着水晶般浪花的墨西哥湾和品尝咸涩海风下科罗纳啤酒的味道。起初,我会小心翼翼地去回忆,发现除了流泪也无别的大害之外,就放心地去思念了。
我思念萨连科,想念他海一般蓝色的眼睛,还有他金色的睫毛、头发,想象他此刻若坐在我身边,遮阳篷为怎样为他挡住阳光。他会怎样咬住吸管,皱着眉喝上一口加了冰块的可口可乐,我会想象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色短裤,踩着柔软的沙子奔跑在浅海里,或者登上白色帆船,随波浪驶向光滑的海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