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法赫萨[公路(198)
初始的提心吊胆在慢慢流逝的日子里逐渐消失殆尽,他发现时间治愈一切,也让人放下一切。外婆不在乎、安宁也变得不在乎,在乎的似乎只有当年的父亲,和他以为的「所有人」。
第十五天,上海那边虽然有人帮忙盯着,但无法事事亲力亲为,依旧积了一堆要他们亲自回去处理。
他们去和外婆告别。她右脸隆起的部分更加明显了,却还是一脸慈祥的笑意,对他们摆摆手:“有事要忙就赶紧回去吧,甭惦着我,好着呢。”
宋屿安站在房门前向她比划着手势:“要是疼了给我打电话,你外孙唱歌给你听。”
她的手又挥了挥:“去吧。”
谁都知道这样的告别或许意味着什么。宋屿安心里泛起止不住的难过。
他这才明白自己的嘴硬心软,十五天前坐在这里信誓旦旦地想自己的隔辈亲情被时光抹去,其实不过都是他自己的后知后觉。
宋屿宁送他们去机场。
安宁追出门相送,没说告别的话,只留下了一句:“你外婆知道你在上海自己开店。”
“回去吧。”她说。
宋屿安有些疑惑地转身离开,想了一路安宁留给他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终于在走到医院大门时明白过来。
他倏地转过了身,望着外婆住的那一间病房,眼眶里一时间热流如注。
宋屿宁和傅凌清一时间都有些无措:“怎、怎么突然哭了?”
宋屿安仰头,用手指蹭去下眼睑上已经沾上的湿痕:“外婆知道我们的关系。”
轮到傅凌清一怔:“什么?她那晚醒过来看到我了?”
“不是,”宋屿安摇摇头,“她知道我在上海自己开店,所以我根本不会有同事。她那天根本不是反应得久了,而是在琢磨这件事情而已...”
可视线落回的那扇窗上的时候,却再次模糊了:“我外婆退休前可是北京市的优秀教师呢——她什么都知道...”
宋屿宁听到这句相识的话,泪也一下涌出了闸。
宋屿安还自作聪明地将傅凌清的样子对着外婆极尽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她在听到傅凌清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怎么会猜不到。
她什么都知道。
刚刚离开前本是想要合张影的,可他想外婆大概不愿以那副模样出现在镜头里,而他也不想用这种方式,看起来倒像是要纪念什么。
最后还是没拍。
宋屿安强忍住想要再次冲上楼去的冲动,转身离去。
脆弱的生命,可爱又可恨。
可爱的依旧可爱,可恨的...
他却恨不起来了。
那个谁也不愿意面对的日子来得太快,距离宋屿安离开北京,仅仅过了一个半月。
店面和工作室的装修恰好进入了尾声,上海街边的梧桐正要转黄,被秋风一吹窸窣作响。
前几日才与外婆又打过一通视频电话,当时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宋屿安本打算再有几日收个尾,就回北京看看她的。
谁也不曾想,从癌细胞决定带走一个人,到真正的离去,迅速到只需短短几天。某一日清晨老人家毫无预兆地心肺衰竭,抢救了一整个上午,最后还是回天乏术。
那样慈祥、善良的人,终究得不到一丁点的眷顾。
宋屿安接到宋屿宁打来的电话时,望着店面不远处的黄埔江滩,陷入了无声。
秋风萧瑟,人也萧瑟。这世间来过也就算罢了,他想外婆走得大抵是没了遗憾。
葬礼是在北京办的,外婆和安宁一样不喜热闹,于是宋屿安连眼熟的面孔也没见到几张。
安宁的憔悴从数月前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饭后宋屿宁找了个借口拉着傅凌清下了楼,宋屿安收拾好一切从厨房出来,静静看着她在这愈发冷清的房子里,渐变得形单影只。
他轻唤:“妈。”
安宁身上盖了条毯子,逆着光独坐在静默的夜里。她随手按开沙发边的落地灯,暖黄的光蔓上她的脸,而后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
宋屿安从餐桌倒了一杯热水,又拾出安宁饭后要吃的药片,一起递给她。
有句话一直堵在宋屿安的心里,此时终于忍不住出了口:“您这是...还有傅凌清...”
在医院时仿佛自家儿子一般使唤傅凌清,刚刚的四人餐桌上,又旁若无人般地替他夹菜。安宁什么都没说,但态度的转变却是肉眼可见的明显。
“你爸走了,你外公走了,到现在你外婆也走了...”她答得与问句听似没有联系,“这么多年,其实想想也不难明白,杀人犯罪了有律法审判,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法辩驳。可你、我,还有你爸,能用什么权衡,到底是谁对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