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法赫萨[公路(193)

作者:落九盏/捌月野酒

那一瞬间宋屿安共情了安宁的无助。他恍然发觉,人这一生最难接受的离别并非猝然长辞,而是有预告的离开、被提前告知的弥留。

仿佛一颗心被下到油锅里反复地煎,一把半钝不钝的刀在皮肤上凌迟一般来回地割。

比生理上的痛更令人恐惧的,是为了迎接那最后一刻而担惊受怕度过的每一天。

这样的忧惧会在以后望向这人的每一眼里泛滥,似是在嘲笑仍留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无人能够预知告别。

一直以来,宋屿安以为自己和安宁之间并不像普通母子的距离。仿佛无论如何都横亘着一道玻璃幕墙,彼此靠得再近,哪怕能看清对方因呼吸而起伏的每一次心跳,却依旧触摸不到真实的对方。

他以为他从来都没看懂过安宁的,却在此时毫无遗漏地看清了她内心所有的纠结和不甘。

这不是她第一次亲自面对这样的离别了。父亲离世时,她精致的容颜不复,憔悴的神情从此长留在她的脸上;

而前年外祖父也撒手人寰,宋屿安亲眼看见她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落泪,又在他和宋屿宁的面前强装无事。

宋屿安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温容漪,她和安宁的年纪大概不相上下。

想想父亲仍健在时安宁的容貌,谈不上力压,也总有资格放在一起比上一比。

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

他自嘲地笑笑,这样对比起来,同样是做儿子的,傅凌清似乎比他强上太多。看上去一副不在乎的随意模样,实际却把什么都有条有理地握在了手里。

宋屿宁在他出神的时间里沉默了许久,此时却突然轻声地开了口。

她没看宋屿安,半扭着头,视线落在房内靠门的那张病床上:“外婆刚住进来的时候,那张床上住着的是位叔叔,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模样。”

宋屿安望着此时已空空如也的床铺:“那他是...”

“被他家里人在某天连夜接走了,很快、很仓促。”她的视线收回来,声音又低了些,能听出一点淡淡的哀伤,“我之前在楼梯间不小心撞到过他家里人私底下争吵,大概是觉得这病房太贵,没有住下去的意义。”

——放弃治疗,宋屿安心下了然。

只是不知道是有人替他做了决定,还是那位大叔自己的决心。

“哥,我和你一样讨厌医院。治病救人就好,却偏偏除了生死之外,还要人看到那么多人性。”

宋屿安第一次从宋屿宁的口中听到如此平和的语气,是一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不再将她视作一个长不大的妹妹的平和。

“不知道是我年纪大了、觉得生离死别这种事变得好接受了,还是外婆住进这里和当年爸住进这里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

似乎是在整理措辞,有那么两秒钟的停顿后,她又继续说:“你知道吗,当初爸临走前,我总觉得他身上是带着怨气的。他走得不情不愿,所以也根本不愿意给继续活着的人一个交代,就连他那点无处发泄的怒火,也要找一个人替他永远受着。”

“一开始我很怕,我担心在外婆身上再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哥,你一定懂那种感觉,”宋屿宁的眼睛倏地泛了红,“很窒息,好像要被带走的不是病床上的那个人,而是我、你、妈、每一个担心他的人。”

宋屿安在她的后背拍了拍,揽过她靠上自己的肩膀。

宋屿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也才恍觉,当年自己大学毕业前站在病床前的那个小姑娘,如今也到了和自己那时一样的年纪。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憎恨岁月的不留情,最终还是把宋屿宁也带到了自己曾经孤守过的位置,让她亲眼见证过亲情里不堪的一面,而如今又要再看生命的脆弱。

“但外婆不一样的,”宋屿宁蓦地从他的肩上抬起头来,目光直抵他的双眼深处,对他说,“我可以确认的,哥,所以我才敢给你打那通电话。”

不是外婆的原因,他想对宋屿宁这样解释,他从未把如今被自己经营得如此糟糕的家庭关系归咎在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即便是曾经的父亲,他有过不理解,有过不甘有过埋怨,却没想过怪罪。毕竟将所有的错推在一个死人的身上,是一件极其不应该的事情。

他权当这是他身处一个小众的群体,在逐渐被接纳认知的路上所必须经历的坎。

有人幸运,路就走得顺利些,而他走得曲折一些,不是任何人的错。不能因为自己身为小众就要求别人一定要接纳他,他有这样的自觉。

所以父亲临终前也无法理解他未必就是错的,而当初那样一时冲动和父亲分享性向的自己,也并非完全占理的正义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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