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75)
作者:日]陈舜臣
综上所述,国姓爷征讨台湾前夕,荷兰高层还在窝里斗。
同年三月二十三(4月21日),郑家东征军全员登船,总计有两万五千名士卒,兵船数百艘。舰队于4月22日抵达澎湖列岛。4月28日,舰队从澎湖列岛起航,台湾岛的轮廓已肉眼可见,郑成功却突然下令折返:“我军夜袭,方可有奇效,暂且撤回。”话虽如此,但他心里清楚,症结不在昼夜,而在潮汐。
荷兰于1624年在台湾岛上建立据点热兰遮城。同年,郑成功出生了。
此城位于鲲身岛上,即现在的安平。国姓爷攻台的传闻四起后,荷兰当局在鹿耳门海湾内又建起一座普罗文查城,当地汉人称之赤嵌城。
两座城池互承攻守,是荷兰政府仰仗的军事屏障。鹿耳门的南面入口位于鲲身岛和北线尾之间,敌军若经由此地,便进入了热兰遮城的射程之内。北面入口地处北线尾和加老湾海域之间,此处水浅,不容大型船舰通行。但他们没有想到,若引航员足够老练,就可以引导大船在每日有限的时间内从此处通行。
郑军的核心便是水师,怎会缺少航海精英?只要有精密的海图支持,他们能从任何狭窄的航路见缝插针地通行。
此次出击之所以中途折返,是因为错过了涨潮时机。4月30日,舰队再度从澎湖列岛出发,于正午前抵达台湾周边海域。
进入鹿耳门海域之前,郑成功进行了简短的祭天仪式。此次出击比计划中快了些许,舰队在涨潮前便抵达了鹿耳门,必须就地等待半个时辰。
船上的将士们已急不可耐,若再此处坐等,恐怕士气会受挫。对郑成功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维持士气。不,应该是如何趁此机会让士气更加高涨。
如今,郑成功不再是从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领了,他已有了应对之法。郑成功一向只信事在人为,不信天地山川。若放在从前,他是不屑于祭天这等迷信之举的。在羊山时,他就力排众议,坚决不愿祭天。而如今,别说祭天了,只要对振奋士气有益,就是祭拜邪教,他都愿意试上一试。
这半个时辰刚好可以用来开坛祭天,振奋士气。
热兰遮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国姓爷舰队的行踪。揆一闻讯,立刻和凑巧拜访热兰遮城的赤嵌城指挥官描难实叮登上眺望台。
“传令下去,准备炮击!”揆一放下望远镜,命令副官道。
国姓爷必须从热兰遮城的南面进攻,通过安平水路进入海湾,除了这条路线,周边海域无处可容大型船舶通行。揆一等荷兰高层对此坚信不疑。描难实叮用望远镜观察,疑惑道:“不对劲,他们为何在鹿耳门按兵不动?”
“十有八九是在观察我军的行动。若知我军已列火炮阵伺候,怕是要落荒而逃了。”揆一嗤笑道。
“不对,他们似乎在设坛祭拜。”描难实叮皱眉道。
“这是束手无策,求起神助了吗?就是不知这异教之神,能否抵御得我军之炮!”揆一胸有成竹道。
国姓爷在第八艘船上,这艘船的甲板上铺满了彩色遮阳布,船头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鹢首。这种鸟不惧风浪,有趋避海难的寓意。
郑成功召集众干部于旗舰之上。此次出征可谓精锐尽出,厦门由刚满弱冠之年的长子郑经坐镇,心腹陈永华辅佐。
众人焚香过后,郑成功毕恭毕敬地诵读祭文:“成功受先帝眷顾重恩,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岛危居。今而移师东征,假此块地,暂借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复中兴。”言至此,郑成功故意做了停顿,继而更响亮地诵读道:“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即时发起狂风怒涛,全军覆没;苟将来尚有一线之脉,望皇天垂怜,列祖默祐,助我潮水,俾鹢首所向,可直入无碍,庶三军从容登岸。”
祭天仪式前,郑成功故意在全军将士面前测量水位,当时仍然是水浅难行,将士们无不忧心忡忡。仪式结束后,他再命船员测量,水位竟有如神迹一般地涨到了一丈有余,足以容纳大型船只通行。
“这是皇天垂怜啊!”郑成功夸张地朝苍天拜谢。
潮涨潮落本是自然规律,郑成功却将此规律修饰成天祐神助,其计划可谓圆满成功。
有上天保佑,战无不胜!
古人信鬼神之说,若能善用此道,将有奇效。目睹这场“神迹”后,郑家将士无不慷慨激昂。自北伐失利以来,郑军之士气就有一蹶不振的趋势。倒不是出于对清军的恐惧。在此期间,郑家还击退了清军对厦门的征讨,逼得清将素达羞愧自尽。
郑军之所以意志消沉,是因为清政府的一道法令——迁界令。清政府巩固了南方统治后,将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五省的沿岸设为禁区,强迫沿岸居民朝内陆移居三十里(约十七公里)。
国姓爷大军迄今为止的军资大部分源于沿海居民的赋税。换言之,清军占据南方后,沿海居民便要承担清政府和郑家两套赋税。若拒绝缴纳,就会遭到强取豪夺。清廷这一道迁界令,从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沿海居民的负担,勉强算是“造福”。
然而,这道法令的弊远大于利。此令一出,沿海地区顷刻间荒废,赋税锐减。清政府的具体做法是“坚壁清野”,即在距离沿岸三十里处建壁垒,肃清城墙外的不安区域。
这招算是断了郑军的活路,以水师见长的郑军根本无法将势力向内陆延伸三十里。其结果就是,厦门陷入粮食危机。
迁界令出来后,郑家将士的士气肉眼可见地受挫。即便东征台湾在即,士气有所恢复,但比起当年北伐前夕,差得不止一星半点。故而,郑成功才专门设计了这道妙计。
“苍天之恩不可辜负,将士们应奋战到底!”郑成功高吼道。
“奋战到底!”将士们整齐划一地回应道。并非是士卒主动回应,而是已知内情的将领们带头喊出来。待震天的喊声渐缓,郑成功继续道:“天祐神助,无海陆之分!将士们,扬帆起航,出征!”
震耳欲聋的战吼声再次响起,马信麾下的第一艘船率先出动。
城墙上的描难实叮惊愕道:“敌船朝这边前进了!怎、怎么可能,国姓爷失心疯了!他们要直接走鹿耳门,如此浅海怎能通行?”
“想来是惧怕热兰遮城的大炮,明知浅海不可行却行之。正合我意,我们就坐看他们自寻死路吧!”揆一嘴上虽硬气,但心里却在打鼓:鹿耳门水道虽然有许多危险的浅滩,但若赶上涨潮,又有引航高手,要通过也并非绝无可能。他在台湾待了十年,比谁都清楚这点。
“莫、莫非!”揆一背脊一紧。
郑军不可能缺乏引航熟手,却都是海上莽夫。但如若有熟悉台湾海域之人相助……想到这里,揆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此人不久前因关税问题,离开了台湾。
难道何斌……
“不好!敌船靠近了!”
描难实叮的惊叫将揆一拉回现实,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人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迄今为止,驶向台湾的大型船舶根本不会走鹿耳门水道;宽敞的安平水道就在附近,大船根本没必要冒着搁浅的风险走鹿耳门。两人对此都坚信不疑。要强行通过鹿耳门水道,需满足两个条件:首先,船上要有经验丰富的引航员和舵手;其次,每日可通行的时段只限半个时辰。
上述情况甚至没有先例,故而眼前的情景让描难实叮始料未及,直呼不可能。
马信所率的第一舰穿过鹿耳门,悠悠然驶进湾内,第二舰紧随其后。
“不妙,他们的目标是赤嵌城!”揆一恍然大悟道,“描难实叮,速速回防!”
“我这便回去!”描难实叮慌忙赶回自己的要塞。
转眼间,国姓爷的舰队穿越鹿耳门,仅留数艘原地待命。鹿耳门水道地处热兰遮城的炮击范围之外,舰队就这般大摇大摆地驶入湾内,仿佛在嘲弄城墙上严阵以待的炮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