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70)

作者:日]陈舜臣


“不!我不信!”郑成功怒吼道。

“信或不信在你,我只是将当地民众的想法从实说来。”

“是我远征军忽视了民众吗……”

“忽视?不、不,你麾下的勇猛将士沿途强抢豪夺,奸淫掠掳,何来忽视之说?”

“一派胡言!强征便罢了,奸淫妇女者按例是要处死的!”

“在你国姓爷面前自然是死罪,倘若在你看不见的暗处呢?”

“无稽之谈,我军乃正义之师,岂能……”

“坊间早有谣传,说国姓爷身患热病,形似癫狂,故而其下属故意将恶报藏而不宣。这的确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但是国姓爷麾下的士卒如此无恶不作,逼得世人不得不信谣言。”

“竟有此事……”郑成功颤抖道。

他身染热病不假,据妻子董氏说,他发病时偶尔会亢奋、发癫,但万幸有永历帝赐予的奇药,身体早无大碍。至于下属对他避恶报而不提,他早有所察觉,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严峻……

“热病也罢,伤寒也罢,即便是疯癫了,有些事,你作为一军之帅岂能不知?国姓爷身边无人愿将实情相告,那便由我这位昔日同窗来做。说实话,我本无颜和你相见。”

“此话怎讲?”

“我不应夺挚友所爱……”

“此言差矣,少珠一事,我非但不介意,还由衷替她欣慰。我因战事所迫,早就和她断了联系,她能嫁予你做妻,是不幸中的万幸。”

郑成功返乡后的前几年,一直对这位红颜知己难以忘怀,少珠母亲得病时,他还委托林一祥定期给她送了不少次医药费。但第三年,郑成功和入闽的清军几番交战,便和南京断了联系。据林一祥的说法,张少珠亡母后隐姓埋名,身边亲朋都不知其所踪。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林一祥的情报网忽然又带来了消息,说有人在苏州看到了张少珠。

郑成功立刻猜到了七八分——好友陈方策是苏州人士,自己返乡前特意嘱托挚友照看少珠,且二人没少因佳人起过争执。郑成功至今还记得自己托付佳人时的情景——

“你就不怕我乘虚而入,横刀夺爱?”

“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定数,谁又能说得准明日会如何……”

其实,郑成功心里早有觉悟。乱世之中,像陈方策这样有担当的男子,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他没把话说破,是顾虑好友在家乡另有所爱,谁知竟这女子竟遭了“选秀”的毒手。

“是我叫少珠隐姓埋名,切断你与她的联系。”陈方策坦言道。

“果然如此吗……”郑成功苦笑道,对此他同样早有预感。依陈方策的性格,他决不容许自己的妻子接受旧情郎的关照。“不提这些,能和昔日好友重逢,实属快事!”

“有些逆耳良言,须由好友说出,这亦是我此行的目的”

“还有哪些忠言,尽管说来,我洗耳恭听!我方才得知你造访,便知今日要醍醐灌顶。”

“小小草民,怎敢指教招讨大将军?”

“帐内只有昔日同窗好友,哪里有什么大将军!还请方策教我眼下该何去何从。”

“你不是正在攻打崇明吗?哪里要我教。”

“攻打崇明一事,我帐下幕僚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至于我,自然是坚定地主战。”

“为何如此执着于崇明?”

“远征军要再图南京,便不能这般重返福建。虽说眼下是在撤退,但距离上还是有本质不同的。”

“攻下崇明后,你自信能守得住吗?”陈方策苦笑道。

“依你之见,我夺下崇明,并不能扭转大势?”

“且不说大势,我不信你能攻下这城池。”

“崇明是座坚城,但也不至于坚不可摧吧。”

“清军岂能坐视你破城?我离开苏州前,听闻江苏巡抚蒋国柱已整兵待发。眼下郑军攻城陷入僵局,若援军赶到,你又该如何应对?”

“援军……”郑成功一时无话。如今这形势,若清军真来驰援,郑军别说破城了,自保都是难题。

“依我进军营后的所见所闻,郑军中多是福建兵,他们饱受思乡之煎熬,已无战意!”

“此话当真?”郑成功不信,但回应他的是好友不容置疑的眼神。

军心早已不在眼前的崇明城上,而是飞回了厦门、金门。陈方策这双不掺杂任何情感的慧眼,绝没有看错的可能。

“显而易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看不明白这点的,只有你国姓爷一人。”

难道我应该放弃攻打崇明……郑成功心里萌生了退意。攻打崇明的决策从一开始便饱受争议。如今,江苏巡抚蒋国柱的援军将至,也许是时候撤退了。

“来人!”郑成功命令道。

“是!”一个卫兵连忙进帐听令。

“本藩写一道军令,替我送达各部!”郑成功言罢,奋笔疾书:弃攻崇明,全军整顿,克日撤回厦门!

卫兵接了军令后离去,郑成功对好友笑道:“今夜别走了,陪我一醉方休。”

“恭敬不如从命!”

“相隔十四年的重逢之酒,如此醉人!”郑成功豁然开朗道。

第29章 蹈海

永历十三年(1659)九月初七,郑成功的北伐军含恨抵返厦门。长达一年半的北伐远征,到头来落了个“无尺寸之功”的结果。

郑成功重返思明州(即厦门)后着手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引咎自责。他在六年前受封延平郡王,后又被晋封为“潮王”。此次战败,他引咎辞去“潮王”爵位,派使者李明世前往云南的行在所[1],上呈辞爵奏表。

郑成功自行褫夺爵位后,便只持招讨大将军之印。并非是贪恋权势,若想东山再起,他必须掌握军权。

紧接着是第二件大事,就是为了那些在北伐中战死的将士建立一座“忠臣庙”,组织牺牲者的遗族祭祀。然而遗族中有一人拒绝参与祭祀,正是那老文人朱舜水。

“吾子大咸病死于船上,而非战死沙场,不配享用‘忠臣庙’之香火。”

郑成功派林统云为代表,几度造访,劝慰这位花甲之年的老文人,奈何其已心如死灰。

“白发送青丝的悲伤,岂是外人可理解的……”

“那朱老先生还有何心愿,尽管说来。”林统云无奈道。

依朱舜水刚烈的性格,要劝他参与公祭是有些强人所难。郑成功不想强求,但心里总归有所亏欠。朱大咸虽非战死,但他的确死在自己军中。而且他从军医那里得知,朱大咸所患病症和自己一样,心中便更加过意不去了。

眼下朱舜水只要有求,他必应。

“心愿?老朽如今膝下无子,囊中无财,纵是心中有百般心愿,亦不能得偿,不说也罢。”朱舜水摇头道。

“既有百般心愿,何不说出一二。”林统云劝道。

“既如此,只求国姓爷赐一艘便船,送老朽去日本。”朱舜水苦笑道。这心愿并无古怪,他迄今六次东渡日本,在日本有很多亲朋好友。

“朱先生不愿辅佐招讨大将军了?”林统云犹豫道。

“国姓爷已不同往日,统云阁下是国姓爷心腹,岂能没有察觉?”朱舜水与林统云对视道。林统云目露莞尔,显然是默认了这说法。

自郑军突然从崇明撤退那日起,郑成功便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撤兵前日,郑成功和昔日故交陈方策重逢。或许这次重逢使得郑成功茅塞顿开了?

陈方策现身前,林统云用尽了手段,仍无法抹去惨败在郑成功脸上留下的阴霾。而陈方策仅与其交谈了短短数个时辰,便让他豁然开朗了?陈方策究竟说了什么妙语仙言,林统云不得而知,郑成功对此也避而不谈。

“是否是某种……豁达?”朱舜水问道。

“还真是,仿佛拨云见日了一般。”

“若如此,可见国姓爷放弃了……”

“放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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