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49)
作者:日]陈舜臣
郑成功连连征战并非为了攻城略地,而是征饷。毋庸置疑,这是在为之后的北伐做准备。郑军每攻略一处,便命令当地豪强乡绅“乐输”,即主动上供物资。
若一味强取豪夺,必然会留下恶名,所以郑成功便想出了“乐输”之法。“乐输”看似是自愿行为,但若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除了这些“乐输”之财,郑成功还有另一财源,那便是海外贸易。那时,长崎港口常有“国姓爷船”出没,这些船便是郑军用于赚取军资的商船。不仅是日本,还有琉球、台湾、南安、澳尔滨岛、吕宋(现菲律宾),整块东亚都是“国姓爷船”的战场,也是林统云活跃的舞台。
长达半年的漳州攻城战看似了无尽头、苦不堪言,其间却也发生过泉州士卒将清军总督陈锦的首级呈给郑军的大喜讯。
先前提过,陈锦在江东桥大败,撤回泉州。那之后,陈锦驻兵凤尾山,全力练兵。这一场战败伤及了陈锦自恃名将的自尊,他发誓要厉兵秣马,一雪前耻。但要练就精兵强将,必须要有严酷的军纪。陈锦每日亲持长鞭督练,若有士卒出错,便是一顿猛鞭伺候。
陈锦麾下有个勤务兵叫库成栋,十分笨拙,频频出错,背上已被陈锦鞭笞地溃烂化脓。即便如此,陈锦仍没有半分留情。这将军大概是施虐成性了。
你把我当牲口,就休怪我不忠不义!
库成栋决心报复。他是负责照顾总督起居的人,要报复轻而易举。某晚,库成栋趁陈锦喝得烂醉,将其刺杀并斩首,然后带着首级连夜奔赴围城漳州的郑军。
敌军总督首级突至,郑军上下无不震惊,但郑成功却立刻下令捆了库成栋,训斥道:“区区勤务兵,竟敢因私仇杀害总督,此乃大逆不道!来人,将这大逆之徒斩首示众!”
库成栋满心以为有重赏,谁知会惹来杀身之祸,哭喊讨饶道:“国姓爷饶命!”
“还不给我拖下去!”郑成功厌恶道。
“饶命呀!”库成栋号啕大哭,拼命哀求道,“陈锦视我等性命如草芥,泉州士卒都想弃暗投明,只不过顾虑国姓爷的想法!若国姓爷能饶小的性命,泉州的士卒必会争相来投奔!到那时,国姓爷不废一兵一卒,便可得福建半壁!请三思,请三思!”
库成栋所言非虚,眼下漳州难攻不破,若清军争相投降,大势所趋之下,别说是漳州了,全福建都归顺也不足为奇。
郑成功心动了。他脑海里浮现出挚友林统云一脸担忧的神情。对方眼下身在琉球,若在身边,他必然会劝说自己:莫要意气用事,凡事须知权宜。
确实,饶眼前这家伙一命,于当下形势百利无害。然而郑成功最不喜“权宜”二字。比起“一时利益”,他更看重“万世公义”。他在南海偏僻小岛隐忍多年,到如今出征北伐,为的也是伸张大义,而非追名逐利。饶了这个杀主求荣的兵,无异于撕毁自己高举的公义大旗。
“饶不得!杀!”
言罢,郑成功不欲再纠结,起身甩头便走,根本不理会库成栋的惨叫。
翌年(1653)五月,流亡朝廷的国君永历帝派兵部主事万年英出使郑军,册封郑成功为“延平王”。明王朝几乎没有册封外臣为王的先例,但乱世不拘法则,若真有扶大厦之将倾的功臣,封之为王又有何妨?此时郑军之高层大多有爵位,例如,甘辉就是朝廷钦封的“崇明伯”。
除了郑成功的“延平王”,永历帝在去年还册封李定国为“西宁王”。
李定国虽是农民军出身,却为流亡朝廷的存续立下了汗马功劳,曾一度从清军手中夺回桂林。没有他李定国,便没有流亡朝廷,更没有永历帝。他比郑成功早一年封王是理所应当的。
厦门之战同年,随着舟山失陷,在此地建立流亡政权的鲁王只能逃亡厦门,求郑成功庇护。然而,郑成功一直以来只视桂王永历帝为隆武帝的正统继位人。寄人篱下的鲁王朱以海只能主动舍去“监国”之位。如此窝囊的覆灭形式,在明末数个亡命政权中算是独树一帜。
郑成功受封延平王的那一年,郑军多次进攻漳、泉二州,夺军粮数十万石,囤积于厦门岛。彼时,世间有“东南郑成功、西南李定国”的说法。纵然清王朝称霸了北方半壁,却仍然焦头烂额于这两股顽强的反抗势力。
“西南李定国”在清廷眼里只是癣疥之疾,迟早可将其铲除,但“东南郑成功”却是棘手的心腹之患。清军不擅水战,自然惧“海上雄师”郑军如洪水猛兽。
清廷对誓死抵抗的郑成功可谓是软硬并施,其父郑芝龙便是一切对策的关键所在。清廷将郑芝龙带到北京“款待”,并册封其“閤安侯”,妄图以此厚待拉拢其子郑成功。
郑芝龙也三番五次送家书给儿子,内容无外乎是劝降:而今天下大势已定,休要顽抗……
意思是说,先前天下动荡,局势不明,父子分道扬镳,各侍一主,无论鹿死谁手,都可确保郑家不倒。而如今大势已定,天下归清,自当审时度势,尽早归顺,方可争得清朝优待。
郑芝龙在家书中孜孜不倦地动之以父子之情、晓之以局势之理。不仅如此,清廷遣使入闽,向郑成功奉上招安之诚意——“靖海将军海澄公”的大印。清廷承诺,若郑成功愿归降,就册封其“海澄公”,并赠予泉、漳、惠、潮四州之统治权。
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郑成功先是命心腹李德随使者返京,而后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公印,道:“他人作何选择,成功不管,但此等厚礼,成功谢绝。”
议和条件不仅仅针对郑成功,清廷还册封郑鸿达“奉化伯”、郑芝豹“左都督”等恩赏。郑成功嘴上说“不管”,但主帅都拒绝了,麾下将士还有谁敢领赏?须知郑军的团结一心,声名在外。
对此答复,李德当场跪地哭诉道:“国姓爷若一味拒绝,只怕会祸及身处京师的令尊!”
“清廷之厚恩,成功岂会不知?只不过我郑家深受明王室皇恩远胜于此。父亲会理解的。若换作他,必然也是一样的态度。”
就这样,清廷劝降郑成功以失败告终。
此次议和发生在二月,然而就在同年三月,郑成功便果断率兵突袭了福州、兴化、泉州等地,不仅是口头上,更在行动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入秋,郑军再次出兵“征饷”,单单是在铜山一地,郑军便“征”得了供给全军十月的粮食。同年十一月,郑军夜袭漳州,兵不血刃地夺下城池,清军守将、知县悉数投降。郑军在漳州府城征得白银一百零八万两,继而又在泉州各地征得七十余万两……郑成功的北伐准备便是这般大刀阔斧地向前迈进。
同年,林统云奔走于日本、琉球两地,为郑家操持海外贸易。途经长崎时,他不得不万分谨慎,因为这里熟人众多,稍有不慎,恐怕会暴露身份。停留长崎其间,他偶遇了朱舜水。
朱舜水是侍奉监国鲁王政权的文人,他身负密令,来往于中国与日本、安南之间。所谓“密令”,想必就是和林统云那般,操持贸易、筹措军资。
两人在长崎的驿馆谈话,朱舜水对林统云大倒苦水:“唉,郑家眼下如日中天,阁下的生意必然顺风顺水,不像敝人这般难办……”
鲁王政权立足在贫瘠的舟山群岛,既无沃土,又无战力,根本无法入手和日本交易的本钱。彼时的对日贸易以生丝为主,郑家虽不产生丝,却以“征饷”之名在各地掠取了无数生丝。林统云的职责便是将这些物资售予日本。
相较之下,舟山群岛是彻底的海上孤岛,鲁王政权在大陆早已没有属地,说得不留情面一些,便是居无定所的“漂流政权”。
走投无路之下,朱舜水想出了“三角贸易”的法子,即从安南收购生丝,再卖给日本赚差价。但如此一来筹码全掌握在他人手中,自然有难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