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47)
作者:日]陈舜臣
清军和郑军之间互有倒戈归降的,既有施琅这样弃郑投清的,也有“二黄”这般在两股势力间摇摆的——“二黄”之一的黄梧在之后又投降了清朝。
“得‘二黄’是否可以弥补‘失施’之痛?”程鸥波问道。
“不可相提并论,施琅乃是郑军水师之支柱,绝非他人可替代。”
“唉,只怪国姓爷一时冲动,如今已无法挽回。”
“冲动归冲动,追根究底,还是国姓爷的自尊作祟。全军上下都说施琅用兵如神,那主帅的颜面置于何地?国姓爷难免要争强。就算是离了施琅,照样能打胜仗。”
“若国姓爷真是此想法,可见还有几分青涩啊……”
“他就是这性子。”
这话题告一段落,程鸥波的千金淑媛上前奉茶。程鸥波浅啜了一口茶水,问道:“对了,施主此番造访,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近几日便要赴日,特来向先生告辞。”林统云答道。
“赴日筹备武器吗?”
“这次是筹备铅和铜。”
“但愿施主一路顺风,满载而归。”
“借先生吉言!其实我此行除了道别,还想见一奇人。”
“奇人?”
“便是那自诩妈祖显灵、预言了郑联死期的圣女,据说,她就在附近……”
静坐在一旁的淑媛听到后眉毛微微一动。
程鸥波释然道:“噢,那女子眼下住在清源山的洞窟之中,还有一男子同住。”
清源山有“三十六洞”,洞里冬暖夏凉,不失为一个好住处。
“三十六洞……敢问她住在哪一洞?”
“这倒不知,清源山方圆百里,寻之谈何容易。不过,她时不时会进城占卜,你不妨去城里碰碰运气?”
“她的名头这般大,怕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这倒没耳闻。这女子预言说这世间即将迎来覆灭,既如此,收钱财又有何用?”
“世间覆灭?这不是妖言惑众吗?”乱世之中不乏宣扬末世的思想家,但据林统云在厦门所见,姐姐阿兰的做法并非在宣扬思想,而是在装神弄鬼。
阿姐怎会如此?林统云百思不得其解。三十已过的姐姐阿兰怎么会突然玩起神鬼这一套?他心里明白,所谓的预言并非是阿兰的神通,那不过是吉井多闻假扮士卒,偷听了他和国姓爷的密谋而已。
“老僧起初也不理解,还道那女施主是在散播不安,令人心绝望,再借机传教?但仔细一想……”程鸥波卖了个关子。
“并非如此?”
“不必过度解读,或许女施主想劝导人们去别处避难。此地即将遭遇灭顶之灾,速速避难,例如……渡海。”
“渡海?”
“台湾。据说,荷兰人愿意安置难民,这个观点倒说得通。”
“迁移到那边吗?”
“台湾岛人丁稀薄,大多数是生存于山间的狩猎部族。荷兰人急需的是农耕人口。”
就在去年,东印度公司总督刚经历过一轮新老交替。十年前,福建遭遇饥荒,数万人渡台谋生,荷兰人正为大片未开垦的荒地发愁,对这些灾民甚是欢迎,不仅配予耕地,更提供衣服、住所。当然了,这超乎寻常的优待不过是荷兰抛出的“诱饵”。台湾之耕地全部归东印度公司所有,换言之便是“王田制”,耕农不仅要承担“稻作税”,还要担负“人头税”。也就是说移居者越多,荷兰当局获利便越多。
然而即便待遇如此诱人,台湾在闽人眼里仍是可怕的“瘴疠之地”。彼时的台湾,诸如疟疾之类的本土病肆虐,还遍地毒虫、毒草。若非逼不得已,没人愿意移居。加之汉人的伦理观重视“落叶归根”,埋骨他乡被视为罪恶。在他们看来,“过盐水”(“盐水”即海)之人,皆是作奸犯科之辈。
台湾的土地确实肥沃,能耕种各类作物。部分渡台者的确赚了一桶金,衣锦还乡。但荷兰当局的苛捐杂税极重,且施行严格。东印度公司是以贸易为根基的营利组织,若居民胆敢染指走私,无论金额大小,一律处死。还有更关键的一点,汉人皆有民族情结,屈服于番邦“红毛”的统治下,总归有些屈辱。
福建刚从饥荒的阴影里走出来,结果又沦为明清之争的前线,已非宜居之地。但即便如此,渡台者还是寥寥无几。
“如此说来,那女子是受了荷兰人的指使,来对岸‘挖人’的?”林统云问道。
“只是猜测,或许正如她所言,世间即将覆灭。”程鸥波狡黠一笑。
“先生说笑了……”
“说笑吗?施主可别忘了,这女子在厦门的预言,可是货真价实的。”
“道听途说而已,不能尽信。”林统云只能含糊其词道。
林统云进府城稍稍一打听,便查到了“圣女”的行踪。
进德济门,然后朝东走,在天妃宫和关帝庙的中间地段,有一座名为“演武厅”的练武场。建筑背后有一处隐蔽的木材厂。木材厂有粗糙的茅草顶棚,以防木材被雨水打湿,内部相当宽敞。据当地人的说法,到此处便能拜会“圣女”。
茅草顶棚下聚集了五六十人,其中还混有数名女子。入口无人把守,林统云很轻易便混入人群中,无人阻拦。他在人群里来回走了几圈,听周遭的谈话,得知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都是相信末世预言、有意渡台者。
“邻居那帮蠢货还敢取笑俺,老天爷这便收了他们!”
“谁知晓船啥时候启程?”
“‘圣女’说凑齐一百人就启程,真难熬啊!”
这木材厂想来便是有意渡台者的收容所,角落甚至摆放着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林统云还欲窃听更多情报,周遭的嘈杂声却戛然而止……
某人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步入木材厂。林统云一眼便认出了此人——吉井多闻!只见吉井留了和林统云同样的发式,左右各跟了两名侍从。
林统云急忙蹲下身子,以免被对方认出来。吉井多闻没说话,先是装模作样地环视众人。林统云立刻蹙眉张嘴,试图扭曲自己的样貌。
吉井多闻清了清嗓子,喊道:“诸位!出航之日就定在后天,其余伙伴已聚集在桃花山!还请诸位早做出航准备!”
阔别五年,他的汉语还是这般……别扭。
行事谨慎之人习惯于警惕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却容易忽视前方。林统云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吉井多闻跟前。阿兰藏身在清源山的某口洞窟之中,所以进入清源山之前,他不必刻意跟踪。
进山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跟踪。然而走在前边的吉井多闻似乎没有任何防备,可见他和阿兰住在山中并非为了躲藏,纯粹是想寻个清净的住处罢了。
清源山“三十六洞”有大有小,皆无所属,按理说可随意居住。但此处非常隐蔽,军队担心有叛党潜藏其中,一般不准许闲杂人等靠近。
“圣女”一伙恐怕有军队撑腰。林统云不由地回想起程鸥波的猜测。若“圣女”有军方背景,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居住在此。这样想来,林统云这般鬼鬼祟祟地跟踪在后面,反倒像宵小之辈。他正想开口打招呼,却被一声熟悉的女声抢了先。
“回来啦?辛苦了。”一名白衣女子站在不远处的洞口前用日语招呼道。
果然是阿兰。
“累死我了。”吉井用日语回应道。
林统云和郑成功常常光明正大地用日语商讨机密,因为相信周边没人能听懂。同理,阿兰和吉井在深山之中,更是肆无忌惮地用日语交流。
“热死了,瞧我这身汗。”吉井言罢,一屁股坐在洞口前的一块凸岩上。阿兰也在他身边坐下。
福建南部的山大多怪石林立,林统云轻而易举便躲藏了起来。
“我们俩后天也随船一起走吗?”阿兰问道。
“走,为什么不走,我们在这儿待好些年了,又找到了‘接班人’,是时候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