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4)
作者:日]陈舜臣
“方便,怎么了?”统太郎放下墨,问道。
“我得借这房间一用。”阿兰单手拿着月琴,在她身后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粉嫩嫩的小脸讨人喜爱,只不过此刻秀眉紧锁,抿着嘴唇,似乎有烦心的事情。
“好,好。”统太郎马上起身。
“我要单独教导这丫头,还得麻烦两位去楼下稍等片刻。”阿兰的语气有些许不多见的强硬。
“房东有令,岂敢不从……走了,走了。”吉井很快地从被褥上爬起来,显然根本没睡觉。两个男人不敢逗留,赶忙离开了房间。
阿兰催姑娘进屋,拉上了隔扇。随着“啪”一声隔扇碰撞的轻响,那姑娘跪倒在地,立马就要哭出声来。“嘘,别作声!”阿兰连忙掩住姑娘的嘴巴。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楼梯口,她才收回了手。
“抱歉、抱歉,我没忍住……”
“没事,那两人都是我身边人……阿仙,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样慌张。”阿兰低声问道,同时用象牙拨子弄出些声响。
“大事不妙,官府在这趟自泉州来的船上发现了《圣经》!”
“什么?”阿兰惊叫,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阿仙提到的《圣经》,并非佛教经文、儒家典籍,而是天主教的经典著作。
在切支丹[1]禁令盛行的年代,即便是一本小宣传册,也足以让幕府要人性命。早在丰臣秀吉时代,日本的统治者便开始打压天主教。到了庆长十一年(1612),德川幕府更是拆毁京都的教堂,命令信奉天主教的大名有马晴信切腹,并在两年后(1614),将高山右近[2]等一百四十八名切支丹流放到马尼拉、澳门等地。
元和[3]八年(1622),长崎五十五名切支丹被幕府公开处决,后世称这一事件为“大殉教”。宽永七年(1630),天主教的相关读物被幕府拒于日本国门之外。其后,日本的切支丹不堪幕府迫害,在岛原武装起义[4]。幕府付出惨痛代价才镇压了这一叛乱。这一战,使得幕府对切支丹的憎恨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而现在不过是原城之战后的第六年。幕府将荷兰商馆从平户移至长崎,为的是将兰人[5]隔离在长崎出岛,以便管束。而幕府在长崎建造唐人区,集中隔离在日唐人,则是元禄年代[1]之后的事。眼下,唐人还可以和日本人混居。在幕府看来,天主教是西方舶来品。为此幕府恨不得在长崎的每个兰人身上都安一双眼睛,对同样是外来的唐人却没多少戒心。幕府认为,浸淫孔孟之道的唐人[2],不至于去接纳天主教这种西方的宗教。
每有唐船入港,长崎奉行的检吏都会携通事(翻译)一同上船,将写有相关法度的木板挂在桅杆上,由通事高声朗读,并要求外海船员一一复读,但这些显然都是走流程的表面工作。进行货检的目的也不过是防止人参、麝香、沉香等走私进港。然而谁想这次竟发现了与天主教相关的文书。
“是横版文字的?”阿兰问道。
阿仙摇摇头,说:“是汉文的……”
“啊……”阿兰一声叹气,“这可真……横版还好解释,怎么偏偏是汉文!”
赴日通商的明商为了图便利,不断向幕府灌输“唐人无切支丹”的观念。但事实上,天主教早就在中国南方地区传播,和葡萄牙人频繁接触的广东、福建地区,有不少天主教徒。而和日本通商最多的,正是粤、闽两地。
正因幕府坚信“唐人无切支丹”,唐人教徒经常会协助日本地下切支丹传递消息。唐船上有汉文的天主教文书,就是明摆着承认唐人有切支丹。若是横版洋文,还可狡辩说看不懂,不知是何物;若是汉文的,就辩无可辩了。
“这《圣经》是给日本教友捎带的,还是一时疏忽带上船的?”阿兰强行镇定心神,但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阿仙摇头,声如蚊蚋道:“不是疏忽,就是给日本教友带的。”
“好吧……”阿兰拨动着象牙拨子,如泣如诉的琴声响起,“我弹些曲子,省得外面人生疑。阿仙,你继续往下说,我听着。”阿兰用修长纤指抚着琴弦。
“官府从船上抓了七人。”阿仙继续道。
“全部被带走了?”
“嗯……据说,这书是伊势町的庄次大叔托唐船的人捎带来的……”阿仙说到一半,又流下了眼泪。
“简直胡闹……”阿兰这话刚一出口,却又不忍继续责备了。委托唐人偷运禁书,确实过于轻率荒唐,但在长期封闭的环境中,一本能够读得懂的汉文《圣经》是多大的诱惑,阿兰身为切支丹,怎会不理解。
“庄次大叔一定是太想读那书了,不然不会这么糊涂的……”
阿兰弹奏月琴的节奏逐渐放缓,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呀,将心比心,谁不糊涂呢?”
“阿兰姐,你说唐船的水夫会把庄次大叔供出来吗?我听说奉行的拷问手段可吓人了。”
“傻丫头……你多虑了,”阿兰轻声安慰道,“就算是在脖子上架着刀,他们都不会开口的。尤其是唐人信徒,他们成天把‘信义’二字挂在嘴边,可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
“嗯……”阿仙轻飘飘的答复被琴声所掩盖。阿兰拨动琴弦的节奏又加快了。
“阿仙,你不是有朋友在奉行做通事吗?如果有这七个人的消息,麻烦尽快告诉我。”
“好。”阿仙乖巧地点点头。
在明治二十年(1887)编纂成册的《长崎年表》中,在正保元年(1644)一栏记载了三项,恰巧都涉及唐人。第一项提到了逸然和尚赴日:
唐僧逸然,大明浙江仁和县人士,名性融,号浪云居士,来日担任兴福寺第三代住持。擅作画,渡边秀石[1]、僧人河村若芝[2]等皆出其门,乃是长崎汉画之祖。于宽文八年(1668)七月十四日圆寂,享年六十七。
第二项如下:
任唐人林友官、黄武官、周辰官为切支丹密探,彻查信奉天主教的唐人。
最后一项:
查出唐人天主教信徒共七人,处斩。
那一年担任长崎奉行的有两人,分别是山崎权八郎和马场三郎左卫门。
在长崎的海岸边上,有一座名为立山的寻常山丘,山顶平坦,草木繁密。当时葡萄牙商人还被允许在日本境内活动,他们中有人恳求幕府不要在寻常地点处决;也许是官吏收了他们好处,竟也许可了。庆长元年(1596)十二月,曾在立山处决二十六名切支丹,立山也因此扬名。
自那次大殉教后,立山以及周边就变成了处决切支丹的专属场所。被发现私藏禁书的那七名唐船乘客也殒命于此。
在异国,因异端之罪名被处死,这七名唐人的命运着实悲惨。若是日本教徒,肯弃教,就能保全性命。劝说切支丹弃教对官吏来说是前途可期的大功一件。故而审问日本教徒时,官吏都会不择手段、软硬兼施地诱导其弃教,给在牢狱中的教徒一些优待,打些感情牌,等等。但劝唐人改宗就算不上任何功劳了。在官吏搜出汉文《圣经》的那一刻,这七名唐人就已难逃一死了。
数日工夫,在唐船发现《圣经》一事便传遍了长崎。据说,长崎奉行想借此机会查出更多日本教徒。
在阿兰家二楼,两名食客正谈及此事。吉井多闻叹息道:“能不能审出更多切支丹,可是关乎官老爷的前程。可这七名唐人,唉……”言罢,他瞥了眼统太郎的反应,“你一定很焦心吧?”
“我?”统太郎一时没反应过来。
“同胞受难,你不难过吗?”吉井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
“哦……还好……”统太郎含糊道。他有些后悔和吉井太过推心置腹了。
“身处异国,举目无亲,他们一定活得战战兢兢,不容易呀……”吉井说完倒头就睡。
对于七名唐人切支丹遭严刑拷问的传闻,长崎民众私下议论纷纷,舆论的风向更偏向同情。自从幕府颁布锁国政策后,唐人在长崎市内被规定了指定的住处——“指宿”。“指宿”和混居的区别不大,多少考虑长崎当地人的情绪。唐人行商在长崎市内住宿,除了住宿费,还要依据交易额向客栈老板支付“口钱”[1]。那时,长崎总人口只有五六万,而在留唐人有数千之多,巅峰时甚至上万,当地人无不以此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