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2)
作者:日]陈舜臣
如此一来,和日本的妻儿相聚就成了难事。他请求日本幕府让自己一家团聚。幕府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或许是考虑到次郎年幼,难堪长途跋涉,只同意七岁的长子福松出国。儿子次郎走不了,妻子多喜自然也就留在了日本。
就这样,宽永七年(1630),也就是统太郎遭废嫡的前一年,年仅七岁的福松只身一人,漂洋过海去投靠生父;启程那年,幕府还未将长崎港设为日本唯一的通商港口,平户港口还随处可见唐船。
“福松,再会!”那日自己在岸边朝船上的福松高声道别的场景,仿佛昨日一般,即便时隔十数年,统太郎仍清晰地记得。
统太郎和福松是邻居,但这并不是两名孩童交好的因由。林田家隔壁还有一个和统太郎年纪相仿的孩童,但统太郎从没和他玩耍过。他犹记得,亲族里的老奶奶瞧见两人玩耍的模样,笑道:“果然呀果然,这俩孩童,真是意气相投。”异样的语气让统太郎觉得不像是在称赞孩子间的友谊,反而还有几分责难之意。直到最近,他总算是明白了这阴阳怪气的“果然”的原因——他的生父也是明朝的海商。
漆黑之中,窗外隐约传来潺潺流水的声音,听来附近有河流。
“福松呀!”统太郎又一次高声呼喊。这次比上次的声音更大。
这次的呼喊竟有了回应。一道刺眼的白光将漆黑撕裂,有人推开了木门!虽说只有一瞬间,但统太郎看见了天边有一抹白,看来已经是黎明时分。下一瞬间,小黑屋里一股脑地涌进了几个赤身裸体的彪形大汉,仔细看去,也不是赤身裸体,至少还穿着兜裆布,其中有人头绑布带,还有人用布把整个头包住,看不真切相貌。
“动手!”只听某个人一声号令,大汉们就冲统太郎扑去。
“你……你们要怎样?”统太郎惊恐道,狼狈得双手抱头,堪堪抵挡住来势汹汹的拳头。混乱之中,他觉得腰上挨了一脚,还没站稳,又一个麻袋套上了头,一股腥味朝鼻孔里窜。这味道,是五岛的扇贝呀……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统太郎竟有闲心怀念家乡的大海,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统太郎再度和硬邦邦的地面亲密接触,头和双脚都被套上了麻袋,没法动弹。好在他全程没怎么反抗,腰背只挨了几记不重的拳脚。
“哎呀,这咋有一张草席?”某大汉惊奇道。
“正好,把他卷上!”“先捆结实了再说!”麻袋、草席、绳索,统太郎被捆了一层又一层。他真怕了,叫屈道:“各位好汉,你们是不是绑错了人!我就是一个作画的,我叫林田,林田统太郎!”麻袋厚实得很,但他这般嘶吼,外头应该听得到。“失策,失策,刚才应该把他的嘴堵上。”这答复,统太郎听得真切。
“无所谓了,来搭把手……准备,走!”话音刚落,统太郎只觉得一阵失重感袭来,接着是剧烈的摇晃,那大汉的肩骨磕得他生疼。统太郎全程被蒙住了头,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也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还在长崎境内。遇袭时还是日暮,醒来却已是黎明,算来他至少昏睡了一个晚上……这段时间离开长崎绰绰有余。
颠簸持续了大概有一炷香时间。“放下!”随着一声号令,统太郎被结结实实地扔在了地上。硬邦邦、坑坑洼洼的地面,让统太郎感觉背后一麻,倒是不疼。
“让他说话!”同样的嗓音刚落下,套在统太郎头上的麻袋就被硬生生扯下;经历了长时间黑暗后,刺眼的光线仿佛要灼伤眼球。而统太郎的头以下仍被草席和麻袋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活像一只青虫。他面朝地面,艰难地侧头四顾:自己正在一处遍布石头的河滩上。
“老实回话!胆敢欺瞒,就把你丢进河里喂鱼!”一个沙哑的嗓音道,和方才发号施令的又是不同的人。
“不敢,不敢,好汉们尽管问就是。”统太郎连忙答道。
“那逸然和尚给了你什么?”
“雅号,大师给了我雅号!”
“什么‘牙好’‘口好’?什么玩意?”
“是雅号!”统太郎哭笑不得,“就是名字!正经的画师都有一个雅号,大师给我取了一个!”
“就这?还有什么!”
“就这,没了。”
“这人撒谎,罢了,沉了他!”这沙哑的嗓音竟操起了武士的话。
“急啥?让他吃些苦头,看他说不说。”发号施令的那人笑道。
统太郎勉强侧头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说话那人面戴白帕,手握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一步步来到自己跟前……“咔嚓”一声脆响,统太郎感到肩头钝痛,不由得龇牙。这“咔嚓”的响声,想来是竹竿劈裂了。“这厮看着文文弱弱,倒是挺结实。”汉子冷哼道,再次举起竹竿,换了角度,“砰”的一声,钻心的刺痛在统太郎背上蔓延开来。“唔!”统太郎没来得及惨叫讨饶,后腰又连续挨了三下。
“老实交代,你把和尚给你的东西藏在哪儿了?”
“没有东西,何来交代?”统太郎一面忍痛,一面挤出话来。
“那他和你说了什么没有?”沙哑的武士口音说道。
“没……大师刚抵达日本,要歇息……只给我赐了雅号,都还没指导我绘画……”统太郎话没说完,背上又挨了一记猛抽。
“死到临头了,还又是雅号,又是绘画的,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你吗?”武士忍无可忍,怒吼道。
吾命休矣……统太郎自知在劫难逃,绝望地闭上了眼。果然对方已经没了耐心,武士道:“多说无益,沉了这厮吧。”统太郎又被扛了起来。这回头套麻袋倒成了奢望,只能眼睁睁地面对死亡。阴雨绵绵,河水上涨,不怕淹不死人。
活生生溺死,一定很痛苦吧。统太郎一想到自己的惨死的样貌,汗毛倒竖,脑子反倒愈发清醒了。我这是招惹了谁,怎么就要无端送命了?这帮歹人似乎怀疑我收了逸然大师的某样东西……怎么可能,逸然大师刚到日本,我的造访根本不在大师的预料之中。
“这儿水够深,就这儿吧。”扛着统太郎的两个汉子走在众人后面,其中武士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前头的汉子听见他的号令,加快了步伐,甚至小跑了起来;只有扛着统太郎的两个汉子停了下来。
能活命!统太郎的直觉一向很准。他隐约猜到了这帮人的用意:他们是打算先让自己“喝些水”,再在下游截住自己,再行拷问。
但再怎样拷问,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统太郎在心里叫苦连天,但又知道了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扑通”一声,统太郎被抛入河水中。水流比想象的要湍急,手脚被缚的统太郎不敢睁眼,只能凭本能挣扎,把口鼻露出水面呼吸。统太郎的意识逐渐模糊,一道道强劲的水流撞击着他的身体,让他有种逆流而上的感觉。跑在前头的汉子拽住了草席,把统太郎拉上了岸。
“你、你们,想怎样,为何救我?”统太郎痛苦地喘息,明知故问道。
“嘿嘿,别误会。”其中一人奸笑道,“方才忘了在你脚上拴块石头再沉了你,这回再下水可没这么舒坦了。”
“随你折腾,给个痛快便是!”统太郎此刻满腹泥沙,难受得很,真想一死了之。
“你可想清楚,现在不过吃了些泥沙而已,‘吐’出来或许还能活命。”武士不知何时已到跟前。统太郎听懂了话外音,苦笑道:“我倒想吐,但腹中空荡荡,何来泥沙可吐?”
“好,很好!”武士怒极反笑,“还愣着做什么,找石头去!”
“是!”众人四散去找趁手的石块了。
“少管闲事,不想惹麻烦就死远点!”找石头的汉子恶狠狠地回答道。
统太郎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高瘦男子,留一头“总发”[1],手持钓鱼竿,腰间没有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