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百合之骨(出书版)(52)

作者:[日]恩田陆


我有些困惑,只能回以暧昧的笑容。

父亲回过神似的看着我,轻轻摇手,“对不起,这只是我的无聊妄想。”

我走出家门,抬头望向二楼。这里真的有很多回忆。

两年前那晚——

“我终于也来到这间学校了。一想到这么一来,我也有继承这间学校的资格,我就觉得好兴奋!”

那时不只我一人。我丝毫未察觉丽子那沉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情感,我真是太愚蠢了。

丽子凝视着每触摸一项父亲家里的摆饰就发出欢声的我。我脱掉外套在二楼休息,一直觉得房内暖气太强,有些闷热。现在回想起来,那肯定是丽子为了让我主动开窗,偷偷将暖气温度调高的吧!

于是我照她期望地打开窗。夜晚沁凉的空气拂上脸颊,非常舒服。我的心情亢奋,对于即将开始的校园生活充满期待。

我实在太缺乏戒心了。问题是,有谁料想得到那天晚上丽子会袭击我?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变成那样。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眺望湿地,一起度过愉快的童年。

等我察觉她的杀意时,已经太迟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我最后见到的是窗外的黑暗,与她充满憎恨的双眼。脖子被她紧紧勒住,从窗子坠落的瞬间,意识已远——

我抬头直盯着二楼的窗子。

现在想想,父亲为了唤回我的记忆,好几次特地开窗的事实在滑稽。也许我自己也在无意识间,一点一滴地恢复记忆。每次一踏进这房子,便想起窗外的一片黑暗,还有丽子的咒骂,所以才会那么害怕,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令人不舒服。

《没有镜子的宫殿》。那晚父亲也对我与丽子讲了这则故事。他很喜欢这则故事包含的寓意,关于美丑、自尊心和价值观等。没有镜子的宫殿就像这间学校。活在看不见自己的脸,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世界,那种渴切想知道自己长相的苦闷不断持续。

结果镜子破了,我又得重新寻找一面新镜子。

虽然感觉像绕了一大段路,但这两年绝没有白过。

我往回走。

走下玄关前的石阶,前来送行的忧理与约翰就站在前方斜坡。

还有身为父亲亲卫队的那些女孩也成群站在那里。没想到最后还要看到她们的脸。她们一见到我,便哼地抬高下巴,对我投以鄙视的眼神。

我还记得那股疲劳与悲哀感,这些女孩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至今对她们有多宽大。

待在“绿之丘”的最后几天,我努力集中心神将过去与现在的自己连结起来。本来这就是我自己的工作,因此尽量不想让别人察觉我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以免徒增他人困扰。就连忧理也是,她应该只是觉得我稍稍不太一样。掩埋自己内心断线的部分是件相当有趣的作业,虽然偶尔会有一股想显露过去自我个性的冲动,但仅止于在父亲与约翰面前。圣似乎依旧对我的来历抱持怀疑,但我努力不露出狐狸尾巴,尽量避免沾染那些会引起无谓争端的事。

与亲卫队那群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人故意踹了我的皮箱一脚,另一人则嘲弄似的故意凑近我耳边低语:“二月进来,二月离开,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

面对这些挑衅举动,我实在忍俊不禁地窃笑起来。

那些亲卫队像被吓到似的回过头。

我向她们报以微笑,以天真的心注入纯粹的爱。

我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现在无法让她们了解我有多爱她们实在很可惜,那是一种称为慈爱的情感。她们是构成这世界的成员,创作一出关于三月世界,想象无远弗届的连续戏的棋子。就像喜爱精美象牙雕刻的棋子般,我打从心底爱着身为表演者的她们。

少女们面面相觑,露出嫌恶表情,快步朝父亲家走去。

我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下了斜坡,走向忧理与约翰。

“怎么了?理濑,她们又找你麻烦吗?”忧理蹙眉问。

“没什么,只是稍微撞到皮箱。”

“是吗?”忧理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我们三人慢慢走下斜坡。

二月进来,二月离开。

我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

是啊,那是父亲粗暴的治疗法,也是两年前我所期望的事。我有个野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这所学校,那本《三月的红色深渊》上的一页。丽子肯定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藏起那本书。

我想成为一则传说,却从没想到自己会因这份野心在去年以那种形式自食恶果。虽然是一段十分难受的体验,却也让我成了货真价实的女主角。

看见祖父的黑色轿车等在前面。

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突然,内心涌起一股真实感。痛苦地待在这里的一年,害怕自己内心黑影的一年。

猛地想起一年前在电车上做的梦。一大群学生朝走出这里的我大声吼叫——听起来像是喝彩声——而今我回头却没半个人,总觉得那个梦好像在预言什么。那时在梦中听到的喝彩,难道不是目前在此,今后也将存在于此的所有学生们发出的吗?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忧理,真的很谢谢你。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我望向前方说。

忧理也没看我,只是盯着前方听我说。

“忧理,谢谢你。下次放假一定要来我家玩。”我再次向她道谢。

对忧理,我有无尽谢意。虽说她是为了拿回那本书才接近我,但若没有她一路陪在身旁,我也无法克服那段痛苦的时期。

“我一定会去的,你要保重。”忧理简短回应。

我偷瞄她一眼,只见她神情落寞。我知道她在思念丽子。丽子死了,我也离开了,想到要留下她独自一人就觉得难过。

与丽子的两次死别令忧理痛苦万分。过去曾遭丽子杀害的我,如今则要重新展开人生,这听起来是多么讽刺!丽子与我明明从小就像亲姐妹般要好——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是亲姐妹。

“也很谢谢你,保重啰!要努力作曲哦!”我向约翰笑了笑。

“嗯。”

我们的视线相交,露出共犯者的微笑,那是拥有同样世界的人才明白的黑暗笑容。约翰的眼中有着美好未来。

“那我走了。谢谢你们来送我。”我看向他们两个,钻进车内,“走吧!”

祖父发动车子。两人挥手的身影一下子就变得好遥远。

我缓缓将身子靠在后座上。

此刻的我正要离开“绿之丘”,迎向外面的世界。下坡、过桥、穿过小河,离“绿之丘”已愈来愈远。我知道,现在回头还能看到已成小三角形的“绿之丘”,但我不会回头,反正,总有一天,那一切都将属于我。

脑海里浮现湿地的景色。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还小,有时会与丽子一起去父亲家玩。那起惨剧就发生在他带我们参观校园时。那时有个转学生放火,然后投水自杀。我们离开正忙着处理事情的父亲,跟在那少年后面。大家拼命追他,他姐姐也死命地想将他拉回来,然而,他却像只白色的鸟儿般翩然飞舞,消失在湿地上。

传说中的少年,二月来的访客。

那件事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也希望有一天能变成那样。传说中的少女将君临这间学校,成为统治者。

我仿佛看见那少年有如鸟儿在湿地上飞舞。

我赢了丽子吗?还是……

丽子真的死了吗?

我突然有此疑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是没救了。但那时被下药的人只有我吗?那真的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吗?

这么一想,我旋即收起刚才那种想哼歌的愉悦心情。

还不能大意,因为还不晓得哪儿有伏兵,今后又将出现什么样的对手——我顿时觉得很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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