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一道叹息挽留住他的脚步。

“时至今日，你想知道的话，跟你坦诚相待一次也无妨。”

秦无德不由想起他上一次跟陛下的坦诚相待，那是他和小皇帝君臣异心的起点。

跟自己儿子的话，总不会也那样了。

秦洛扭过头，只见洒落下来的阳光被云层遮住部分，在秦无德脸上形成一片光影明暗斑驳的变化。

……

……

没有人知道，当今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大夏丞相，四十年前只是一个到处逃灾躲难的流亡乞儿。

流亡过的地方太多了，以致于秦无德哪怕如今回想起来，也记不清自己的家乡祖籍在哪里。

他原本过的挺好的，虽然早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但他脑袋十分灵光，并且勤奋肯干，靠着给附近的士绅地主打零工，小小年纪也能自己养得活自己。

可是自从前朝大周亡国的那一日起，一切就变了。

天下陷入数千年来最为黑暗动乱的时代，彻底礼崩乐坏，无数宗门逐鹿争雄，打的神州大陆山河破碎，流民四起匪乱不断。

秦无德刚开始所在的村镇被一伙散修劫掠，男人全部被杀光，女人则连同搜刮好的财物，一并被带走享用。

当时只有十岁的秦无德，凭靠着装死，侥幸从那伙散修手下逃出生天，就此踏上颠沛流离的流亡人生。

正是在那段流亡岁月中，他把一生所能看到的所有黑暗，全部都看到了。

惨！

那年的天下，简直惨烈的无法形容！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到处都是和自己一样逃难的流民，沿途遇到的每一座的城镇，都被散修流寇劫掠成废墟。

秦无德从死人堆里爬出，生命顽强如野草，在流亡中不知遭遇多少次危机，不仅目睹过和他一样的流民易子而食，甚至连他自己都被饿疯的流民丢进锅里煮过。

幸好他身上保留了一株在野外摘的毒蘑菇，一直舍不得吃，那些煮他的流民先品尝几口蘑菇汤，纷纷当场毙命。

再度侥幸逃过一劫，秦无德这回学乖了，不敢再与流民为伍，一个人跋山涉水逃难，什么野菜数根，高岭土，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东西，他全部都吃过，与野狗争食更是不在话下。

无数个提心吊胆的夜晚，秦无德不断在心里思索，为什么好好的天下，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他们说是因为皇帝死了，大周灭国了，所以一直以来维持天下稳定的秩序才会崩塌，似自己这般普通的平民百姓，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来说，性命真就低贱如蝼蚁。

可是，秦无德不理解的是，我活着明明没有妨碍到你们，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将我视为蝼蚁看待？

人分三六九等，你们比我高贵，凌驾在我头顶上，我咬咬牙认了，但你们怎么能不让我活下去？？

我也期盼着能吃饱穿暖，将来娶妻生子啊！

悲哀愤怒之余，秦无德又无比渴望新皇帝的出现。

既然天下秩序是因为皇帝之死而崩塌，那是不是新皇帝出现，天下就能重新恢复太平？

秦无德以前一直生活在小村镇里，见过最大的官只是县衙里的衙役，别说皇帝和朝廷大员了，连七品县官都是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大人物。

可他却感觉自己非常需要一个皇帝，不仅是自己需要，全天下和他一样不计其数的流民，也都需要皇帝出现，一个能给所有人带来生命希望的皇帝。

于是秦无德一边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苟活着，一边苦苦寻找新皇帝。

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只知道如果他找不到新皇帝的话，他就一定会死。

他唯独希望在临死之前，看到新皇帝一眼就好，好让他明白人生不全部是凄苦绝望，终有曙光会划破黑暗，倘若能看到崭新的太平盛世，他死后是可以含笑九泉的，因为那样意味着他下一次转世投胎，将投到盛世中，而不是还要经历一遍炼狱景象。

从夏日酷暑寻找到天寒地冻，从高山大川寻找到漫漫黄沙，“新皇帝”的信念支撑着秦无德，他根本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却完全没得到新皇帝的线索。

只记得，自己某日浑浑噩噩，寻找到一处喊杀声震天作响的战场，一块落石迎面飞来，将他砸的昏死过去。

等苏醒后，一众身披破衣烂衫的流民将自己包围，为首的是一个体型高大的男子，脸上笑容彰显霸道桀骜。

“老田，这小孩没大碍吧？”

“有点麻烦。”另一位名叫老田的男人皱眉道。

“本身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再加上被投石机砸断腿骨，放任不管的话，肯定会死。”

“那就把他带上。”

高大男人说道，走到男孩面前蹲下：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秦无德。”

“秦无德？什么狗屁倒灶的破名字，谁好人给自己儿子取名无德？”

男孩咽了口口水，畏惧道：“我爹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想让我活一千年。”

“哈哈哈哈！”

男人像听到笑话一样，放声大笑：“有点意思，你爹初衷是好的，但你以后跟我混的话，就不能当祸害了，毕竟我是要再造乾坤的开国之君，手底下追随的只能是一群将相良臣！”

再造乾坤的开国之君……

秦无德募然瞪大双眼，霎那间产生一股冥冥中宿命闭环的感觉，心脏强烈悸动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样。

“对了小孩，我叫夏乾坤，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叫我老夏。”

无论过去多少年，秦无德永远不可能忘记，夏乾坤豪迈到直冲云霄的笑声。

正是在那阵笑声中，年幼的他当场就默默立下，要为新皇帝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的决心！

我哪怕自己万劫不复永堕地狱，也一定要把这个男人护送到他应该坐上的位置！！

什么再造乾坤开国之君，不过是夏乾坤哄小孩的豪言壮语罢了。

事实上，彼时的他才刚刚起义，手下聚拢起的散修流民不足双手之数。

但豪言壮语归豪言壮语，夏乾坤确实有狂妄的底气，将秦无德带走的第二天，他就攻灭一处散修贼窝，当晚就和底下追随他的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并随手丢给秦无德一本修行功法，跟田一庚说：

“老田，这小孩根骨不错，是块修行的好苗子，你抽空教教他。”

田一庚咧嘴一笑：“我自己修炼都来不及，罢了，随便教教吧，将来能达到什么程度，全靠他自己的造化。”

秦无德深知修行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也只有成为修士，自己才能更好的将那个男人护送上帝王宝座，当即对田一庚三拜九叩，要认他为师。

却被田一庚制止。

正如田一庚所说，他只是抽空随手指点一二，完全没有要收秦无德为徒的意思。

然而就是他的随手指点，再加上秦无德自己卖命般的勤学苦练，不久后还真被他顺利踏上修行大道，成为夏乾坤初创队伍中为数不多的小修士。

对于这个结果，夏乾坤和田一庚都有些意外，可也仅此而已。

就算踏上修行大道，彼时的秦无德依然太弱了，冲锋陷阵仍旧得靠他们两人，只把这小孩当成他们漫不经心走的一步闲棋。

夏乾坤起初靠剿灭散修匪寇起家，听说哪里有散修作乱，就率领手下人马杀上门，将从贼寇手里缴来的钱财，统统拿出去赈灾，接济给流民百姓，如此数年下来，他的队伍就在民间积攒巨量声望，威名远播，不断有散修流民陆续前来投奔他。

秦无德亲眼见证，夏乾坤是如何将原先十人不到的粗陋队伍，一步一步壮大起来，迅速组建成气候，投奔到他挥下的散修流民，从十人到百人，再到千人，直至万人数十万！

到了后面，甚至夏乾坤的队伍每经过一个地方，各大城镇就会纷纷自动向他开门献降，无数流民山呼海啸般狂热拥戴他。

秦无德据此彻底认定，夏乾坤就是他一直苦苦寻觅的“新皇帝”，只有他才能给全天下带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