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244)
俩人搭着话,慢悠悠地踅及信天游。
浮云卿坐在床榻边,睐见敬亭颐脸色苍白,沉沉睡着,心里不是滋味。
中毒引起发热,发热又引发了之前的病根。没个十天半月的,人恢复不了精神。
浮云卿捞起热水盆里的汗巾,拧干水珠,敷到敬亭颐额前。
“他歇在信天游,夜间麻烦卓先生你好好照顾他。”浮云卿感慨道,“命运多舛,大抵如此罢。我辞了后三天的赛事,陪着敬先生。卓先生你要是想去射猎,随时都能去。不要因为我与他这事,耽误你做事。”
卓旸站在浮云卿身后,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竭力稳住话声,“您都不去了,那臣去还有什么盼头。再百年一遇的稀罕事,没了盼头,哪还有乐趣可言。臣想留下来陪您。”
卓旸厌恶如今的自己。
他会因浮云卿多看敬亭颐几眼而吃闷醋,会无时无刻地想,要是驸马之位属于他,浮云卿会不会多看他几眼。
几月前,他对情爱不屑一顾,甚至动过伤害浮云卿的念头。而今,他像是魔怔一般,扎在情海里不愿出来。
他总算体会到了敬亭颐的心境。纠结惧怕,又忍不住上前试探,用代价惨重的痛,换取一撮微乎其微的甜。
敬亭颐尝过甜头,可他连甜头都没尝过,全是在品味痛苦。
他的话外之意是在说,浮云卿正是他的盼头。
卓旸心里骂自己卑鄙无耻。他竟然当着敬亭颐的面,对浮云卿表明心意。他庆幸敬亭颐尚在昏迷,不会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话。
叵奈浮云卿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小九九,反而给敬亭颐焐着手,赞他说得对。
“敬先生不醒,我也没有盼头。晚间与爹爹争执,他不在,总觉自己少了条坚实的臂膀,连抗议的底气都没有。原先无比期待这次秋猎,一是想见见行香的面,二是想跟敬先生一起做许多趣事。如今我见过了行香,我俩聊得来。可敬先生却倒下了……”
她用天真无邪地语气问他:“卓先生,你能懂我的心境吗?”
卓旸避开她真诚的眼神,撒谎说不懂。
浮云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谈不上失落,说不上惆怅,不懂才符合卓旸的脾性。
她絮絮叨叨,与敬亭颐说了很多话,尽管敬亭颐听不见。
卓旸望着浮云卿的背影,他在心里,也跟浮云卿说了很多话。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期望反复落空,失望纷至沓来。这样的糟心事,他经历了无数次。
他很想告诉浮云卿,其实他吃过的苦,不比敬亭颐少。
她说敬亭颐命苦,他又何尝不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过时的世子。他该跟明吉一样认命,死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为当朝做事。他想,他就应该死在太.祖逼城那日。他陪着亲朋好友死,死了就不用再经历后来的颠沛流离,忍辱负重。
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推翻定朝,继续做世子,再然后呢。
他荒芜的内心,默默接受着所有摧残,痛到麻木。这些麻木亟待宣泄,于是他揿紧剑柄,没日没夜地练武。汗水洇湿衣裳,渍出痱子,仍不想停。
停下就该想复仇造反的事。刘伯告诉他,虢州庄里的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见证他与敬亭颐联手创造出的奇迹。
所有人都将他与敬亭颐并在一起。可笑的是,他的确哪里都不如敬亭颐优秀。
他的武功,他编狗尾草的技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遭敬亭颐碾压。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敬亭颐身上。甚至他那从未拥有过的初恋,都深切地爱着敬亭颐。
他该怎么比,他要拿什么去比。
卓旸思绪混乱,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我们出去罢,他需要休息。”
原本只想与浮云卿并肩站在廊下,说会儿贴心话。不曾想浮云卿却问他:“卓先生,你能陪我坐在屋顶上赏月吗?”
她似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仰头睃他。
卓旸颔首,揽过她的腰,借力旋脚。下一刻,俩人便站到了屋顶上。
“卓先生,你真厉害。我还以为,咱们俩得狼狈地爬到屋顶上呢。”浮云卿踩着瓦片走直线,“会武功就是好。欸,你肯定没看见,敬先生一人斩蛇团的模样有多潇洒爽利。”
好嚜,她与他说话,总绕不过敬亭颐这个人。卓旸暗叹一口气,明明不想听有关敬亭颐的话,可他仍下意识地接着浮云卿的话头说,相当给面子。
她想了解敬亭颐练武的过往,想知道敬亭颐在皇城司当差时的趣事,想知道敬亭颐游历山川时,都学到了什么道理。这些话头,卓旸一一应下,耐心给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