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76)
谢尚几乎是错愕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若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点毛病。
他忍了又忍,到底心情起伏,没能控制住:“你到底是怎么说服路永,让他归顺丞相的?”
袁耽哈哈大笑:“当然是我又有眼光又有辩才。”随后便挽住谢尚的手臂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谢尚甩也甩不脱,又不好真把这个醉鬼丢在司徒府门前,于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和仆人一起将他抬到车上,送他回家。
他和袁耽都走王家的门路出仕,但谢尚为人玲珑,长袖善舞,并没有完全依附王家,袁耽却在苏峻之乱后借助游说路永一事成了王导的心腹,有时甚至会参与王家的一些密谋,在王家牵涉颇深。
谢尚对他的人品抱有怀疑,却不怀疑丞相王导看人的眼光。
若非真有过人之处,谁会用一个这么年轻的幕僚,何况还是这种不让人省心的性子。
他到底看出了什么,才会在这样的场景下想要嫁妹给他?
这样的疑问潜藏在谢尚心底,一年之后方被本人解开。
“你和小王以后只会是天人之交,不会有凡俗情爱,而你和那样的殊色有过交往,凡间颜色哪会再入眼,做妹婿岂非再好不过。”
谢尚不得不承认,司徒府网罗的这些名士确实各有独到之处。
这期间王允之来过一次建康,离别之前,谢尚陪他在淮水边漫步。他说了以他的身份不该说,又只有他会说的话。
“山山对你很不一般。我看得出来,她谈你的事总是很开心,遇上什么好事也总会想到你。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只希望山山日后不留遗憾。”
“她不会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
“我与她同心,她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不是一家之中真正背负支撑门户重任的人,不会有相同感受。
虽然你是她的兄长,但在这一点上,我才是最了解她的人,是她的同路人。
这是谢尚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却在内心自傲的。
丞相王导的长子王悦需要顾及的事更多,立场比他们更复杂,但王悦对此必定也有所理解。
王琅走后,司徒府从永嘉竹林间移栽了一丛多年生的牡丹到庭院中央。
谢尚时常会去观赏那丛牡丹,看着它一点点在司徒府舒展枝叶,孕育花蕾。
听府中的花匠说,王悦和他有相同的爱好,常常会在翠绿的植株前流连,观赏它在不同光线下的态貌,只是时间通常与其他人错开,知道的人不多。
到了暮春时节,司徒府内群芳尽谢,而牡丹独开,谢尚终于在廊下遇到他赏花。从他那倾心注目的样子来看,花匠所言非虚,而随后王悦对他说的话语,更证实了这一点:
“琳琅昔日论花,以为唯有牡丹真国色,任是无情也动人。我让人从林郊移栽了一丛到府内,准备等花开之日剪下来为她簪发。如今斯人不在,唯牡丹开,勉强可以慰藉人的心意。”
馥郁的香气在庭院中弥散。
他想,原来这丛牡丹曾受过她的赞赏,难怪这少人问津的乡野之花竟然能开到司徒府。
又听王悦道:“这株留给琳琅。芳华易谢,不足拟玉石,用来应景倒也够了。”
王导并不禁止客人在府中折花赏玩,但很少有人真的随意攀折——同样的花,生长在司徒府内与司徒府外,身价自然不同。
而在王悦那样说了以后,每个进入司徒府的人都不免要停在庭中赏一会儿牡丹,至于攀折之心则无人敢起。
牡丹诚然美丽,但无法决定自己生长在竹林间还是司徒府。
能定一切者,唯权势而已。
第38章 兄妹团聚
得到离开任地回京过节的许可之后,王琅乘船自寻阳东行建康。
行李、路线、船只,一切都早安排好,又是沿长江顺流而下,虽然秋冬水枯,不如春水涨满,依然有云飞鸟逝,风驰电掣之感。
王琅披上鹤氅站到甲板前端,劲风飒飒前吹,两岸飞速倒退,船头破开水浪的声音与水鸟白猿鸣啼的声音交织成曲,让她忍不住如魏晋名士喜爱的那样发出长长的吟啸声。
书佐梁燕站在她身边陪侍。
他是庇托在王家的佃户之子,因为被王琅发现经常在墙边听她和王允之诵读,又用沙土与树枝独自偷偷练习写字,便给了他将刻在竹简上的书籍转誊到麻纸的抄写活。
魏晋之际的文献书籍几乎被士族垄断,除了《论语》、《周易》一类儒家经典天下传抄,大量珍贵书籍被秘藏不宣,有些极珍贵的秘籍连兄弟之间也不会共享,只传给最爱重的弟子。就如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将前代记录书法要诀的《笔说》秘藏在枕中,被十二岁的王羲之发现,从枕中偷出来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