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39)

作者:千霁

“兄长在渡口等了多久,会不会是冷风吹伤了,除了头晕可还有别的不适?”她蹙着双眉连连发问,同时伸手摸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驾车驾慢点或许会好受些。墓地阴气重,等会兄长就留在车里,不要下车了。”

他只说了一句,她却不间断地说了好长一串,不等他回答就扬声吩咐车夫,又直接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肩头,让他可以靠在她身上,用手指轻轻按揉他额边穴位。

他想,就算有一天走到他阿父和大将军那样的局面,或许也并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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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一路行驶到幕府山脉西南面的白石山。

王琅掀开帘子,长腿一迈,随意跳下车,然后搭着车门边缘问里面的王悦:“我自己真的可以,兄长等我一会儿就好。”

王悦并不回答,只是将手伸给她。

连续三次说服失败,王琅别无他法,握住他的手扶他下车。

春末夏初时分,山上草木葱茏,郁郁青青,山下比王琅曾经前来祭扫时新增加了一座壁垒,是一年前陶侃为抵抗苏峻派士兵建立的白石垒,周围依稀能看到战场痕迹。

王悦拢了拢披风,没有走向山道,而是指着不远处的一面草陂道:“那便是苏峻受伤堕马,被陶军斩首之处。上月月末,建康人在旁边新营了一座祠堂,用来供奉他的塑像,称为苏侯祠。”

王琅忍不住向他确认:“确定是供奉苏峻,不是别的苏侯吗?”

王悦微微挑眉:“山山在建康还听过别的苏侯?”

“可是为什么……”

“人有善恶,神亦有善恶。建康人觉得苏峻生前骁勇,又受斩首刮尸之刑,死后凶厉之气不散,会成为恶神,所以塑像祭祀,建祠供奉,乞求他保佑这座城市,不要作恶。”

王琅有些不太能理解:“他活着的时候作恶尚且伏诛,死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真的害怕他作恶,给陶侃建生祠镇压他不行吗?总没有向恶人下跪乞命的道理。”

“这正是我指给山山看的原因。世上有勇气反抗的人很少,反抗者里能成功的更少,最多的还是逆来顺受的普通人。他们向故去的祖辈请求,向天上的神灵祈祷,向世间的恶人下跪,将祠堂庙宇建立得比自己的家还要宏大华丽。”

王悦说话时眼神邈远,眉目如春山般淡美恬静,“山山似乎既不信天师道,也不信僧佛,像古代的圣人一样敬鬼神而远之。但我还是希望山山能抽空去这些地方看一看,听听他们都在里面乞求什么。”

王琅看着苏侯祠前的人流沉默了一会,道:“好,我会去的。”

王悦轻轻点头,举步带她向山道走去。

魏晋之际财物匮乏,盗墓猖獗,几代君主都提倡薄葬,有的用政令强制约束,神道石柱、石人、石兽、石碑都不许立。王家向来没有追逐奢侈的门风,这方面以身作则,实行简葬,不过每座坟茔还是刻砖立石,标记坟茔主人的身份。这是相信家族势力累世不衰,能够保住墓园不被强权者占用或被盗墓者打扰。

王悦穿过林立的碑石,径直引她走到王晏之墓前,只见石砖新立,尚无风化磨损痕迹,上面用汉隶体简短刻着墓主生卒:“晋故护军参军琅邪临沂王晏之,咸和三年二月七日卒,年廿六,其年三月卅日葬于白石”。

即使在亲人故旧记忆之中,他做过的每件事都还历历在目,留给后人晚辈看的也不过这么几行字,甚至连这几行字都不会留下,完全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王琅站在坟前对着那方小小的墓志看了很久,才终于收敛起所有表情,放空头脑,专心向长兄的坟墓添香祭拜。

跟在她后方随侍的婢女司南打开竹编手提箱,取出里面的祭品一样样递给王琅。

祭品都是王琅母亲刘氏准备的,王琅打开看过,里面装了王晏之过去喜欢的点心菓子,还有刘氏为他缝制的衣帽鞋履等物。

墓土已覆,不可能再添加陪葬品,所以食物摆放到墓前,其它物品置入火盆中焚烧。

他们在路上花费了一些时间,祭拜完成之后,日光已有些暝昧。

在前领路的仍是王悦。

他这次没有走最短路线,而是带王琅在整座墓地都走了一遍。

王氏渡江的是王览这一支的后代。第二代墓是假葬墓,真墓在北方老家没有迁徙。第三代就是王导、王舒这一辈,埋葬了王颍、王敞、王含、王敦、王邃、王旷、王廙、王棱八人以及他们已经过世的妻子。其中王颍、王敞两人是王导的胞弟,永嘉之乱留在北方,没有渡江,后来人在北方遇难,尸首无法寻回,于是也只能立假葬墓。第四代是王琅这一辈,成年后丧的只有王应、王晏之两人,其余都是年幼早夭没能养大的幼子,有些连名字都还没取,随葬在家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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