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28)
王允之的朋友本来就少,人在会稽的更少,况且他身上熏香的气味也让王琅隐隐觉得熟悉,因此无需王允之介绍,王琅便已猜出对方必定是谢真石的弟弟谢尚,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与王允之同行,还来了御亭。
“此是谢郎,山山固知之。谢郎与褚季野约见于会稽,久侯未至,故来御亭打听音讯,山山对此人行藏可有头绪?”
王允之对她太了解,一开口就解答了她心里的疑问。
于是王琅了解地点点头,看向对面:“谢郎几时与褚君约?”
“两月前。”
音徵清朗如敲冰击玉。
“那便对了。西向的道路这两个月被苏军封死,信使尚且不通,失约也属正常。按徐州来的消息,褚季野被郗司空征辟为参军,应当是没有来会稽,直接去了徐州。”
谢尚显然没想到她对这种小事都了如指掌,黑眸里闪过一抹惊异,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神色不变,拱手向她道谢:“多谢小公子指点。”
三人在门口说着话,不远处的军帐里忽然传来悲哗之声。王琅与王允之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现不详的预感。
“府内或有变故,允先失陪,仁祖见谅。”
谢尚知道军情紧急,也不同他多客套,言语简短:“渊猷请去,勿以谢某为意。”
王允之已有些心不在焉,向他一拱手,快步往军帐行去。
王琅多吩咐了亲随一句“可带谢郎去见刘主簿”,随即迈步紧跟上王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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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气氛有如肃冬,人人脸上皆有悲色,有的还在举袖拭泪,唯独坐在主位上的王舒一动不动,双目无神,好似一尊木块雕成的偶人,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王琅当即便忍不住叫了一声“阿父”,而王舒像没听见一样,还呆呆坐在原位。
王琅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浓,见他面前案几上有枚拆开的黑色布袋,旁边是一张捏得起皱还被打湿的信纸。
“建康来信了?”
她一边拿信,一边扫视军帐,发现一张从未在军营里见过的陌生面孔,顿时猜出缘由。
“为生者计,还请两位公子节哀。”
离两人最近的何充因为与王家有亲戚关系,主动承担了开口的责任,目光里隐藏着怜悯与同情。
王琅下意识蹙眉:“节哀?节什么哀?”
这问题让何充不忍回答,避开了她的视线。王允之从她手里抽走信纸,一目十行看完,随后咬紧牙关不说话。
从建康来的信使按捺住悲伤,向两人概括了一遍刚刚告诉王舒的消息。
建康被攻陷,皇帝与百官被挟持,庾亮撤退到寻阳与温峤汇合,发布太后手诏讨伐逆贼,但太后本人已于建康甍逝,城中府第房舍一概被洗劫抢掠,四处涂炭,以及……
王舒的长子王晏之在城破当日遇难,遗体已由相府代为收拾,安葬在琅邪王氏位于象山的家族墓地。
王琅蹙眉听完,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这段时间建康传来的假消息太多了,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庾亮不是没有与苏峻军正面交战就到寻阳与温峤顺利会合了吗?阿兄是他的参军,怎么会有事。”
她这番话语天真到有些无知,但由她这样一个明净纯粹的少年人说来,顿时激发了满座士人的羞愧之心,以至于没人发现她直呼庾亮之名。
传信人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有些退缩,呐呐道:“庾公之子也于城陷日遇害。”
“那他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衣袖被人猛地扯了一下,王琅瞬间警醒,红着眼眶硬生生将“活着”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用余光去瞥扯她衣袖的王允之,发现王允之眼睛亮得惊人,脸色却苍白得可怕,于是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转而担心起他的情况。
仅以小家内部论,王琅的父母、兄长都是感情相对内敛的类型,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因此悲讯传来,看上去似乎是王琅反应最激烈,哀痛最深。
但其实王琅与王晏之相处的时间很少,性情也不投契,感情并不算很亲厚。
而王舒一共只有二子一女,王晏之是他的长子。王舒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来源于王晏之,他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长成明理懂事的青年,教导他士人立足所需要的德行与学识,给他留下即使平庸无能也可以过得衣食无忧的荫产,想象着他日后会为他扶棺送终,燃纸上香,让他不至于成为没人记得、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结果人到晚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之悲痛可想而知。
王允之与王琅感情最好,但王琅毕竟生的晚,在王允之的童年,是王晏之既当父亲又当兄长,代替常年外放的王舒关怀他、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