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49)
“古人能容三败,本朝无复宽容,唯对帝戚网开一面。庾公二败于苏峻,而陶公容之,无非看在他身为帝舅,身份尊贵。小庾荐桓温为帝婿既是识才,也是惜才。令则有方伯才,我若与天家有亲,也愿意做这个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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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荀羡的视角来看,事情完全是另一种面目。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荀羡幼时读《论语》时很欣赏这一段,认为夫子和他的想法一样——成大事贵在敏锐果断,第一遍想明白利害,第二遍确认是否留有漏洞,接下来放手去做就行了,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只会困住自己的手脚,陷入自我怀疑。
然而父亲却不赞同他的想法,说了一句让他至今不太服气的话:
“此谓文子之言,教子路未必如此。”
孔子批评的是季文子做事三思后行,如果换成子路,孔子就会批评他做事思考太少,不够谨慎。
直白一点说,就是孔子对做事风格没有高下评价,只是在奉行中庸之道,让谨慎的人果敢,让果敢的人谨慎。
那不就是句废话吗。
荀羡心里对此暗暗不满,但没有充足的底气反驳父亲,私下里偷偷去试探同样世家出身、很有见识的母亲,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荀羡沮丧了。
孩子敬慕父母本就是天性,父亲的学问与品性更是举世公认,既然他没能说服父亲,母亲也不支持他,那么他只能暂且不想。
转机出现在对长姊荀灌的追封。
他出生的时候荀灌早已出嫁,姊弟间几年里难见一次,没有朝夕相处的过往,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荀羡模糊感觉到,灌娘才是家里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理解灌娘的人。
对灌娘和他,信奉中庸处事的父亲事事以劝阻居多,对荀蕤和荀蓁则往往鼓励。
即使灌娘救了父亲的命,父亲还是更看重大兄的稳重,喜爱蓁娘的贞顺。
荀羡对此愤愤不平。
追封名义上出自于天家的加恩,但谁都知道那是司徒府在为小王铺路。他的父亲为此表面上接旨谢恩,使者一走就叹息流泪,关起门来痛骂王导为保全门户地位毫无廉耻,是扰乱尊卑纲常的罪人。
在后面跟着谢恩当背景板的荀羡闭紧嘴不说话。
忤逆父母是有晋一朝上下公认的重罪,他父亲对如日中天的王导无可奈何,教训他这个儿子可是天经地义没人会拦。所以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连表面沉重都假装不出来——他可太高兴了。
乘船来会稽的路上,一种飞扬畅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身心。
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麻烦,也明白小王的处境如履薄冰不容差丽嘉错,但他依然抱有很高期望,充满热情地在船上推演着郡守府内即将进行的对话,设想着各种可能。
与船员的聊天助长着他的好心情。
通过交谈,他发现那些庇托于王家超过三年的人都亲眼见过小王,甚至大多有被小王主动搭话的经历。
越是身份低微卑下,越觉得她待人平易亲切,视为煦日和风。而几个管事谈起她的态度则夹杂着敬佩与畏惧,觉得她是个聪明严厉、赏罚分明的人。
不同人会产生这样不同的感受,当然是小王驭下的权术手腕。
荀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受她影响的人,与自己对她的了解相互印证,内心的向往更加强烈。
到了山阴以后,那名她年幼时亲自拔擢出来的书佐打量他的神色,斟酌着语气宽慰他不必紧张,无论遇到何等难题,公子总有办法。
其实他并不紧张,只是怕兴奋的情绪掩饰不住,不得不板起脸而已。
……结果让他非常失望。
不仅仅是对她,同时也是对自己——
他明明仔细推测过她可能的反应与质疑,以有心算无心,但不知怎的,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三言两语套出了隐藏心中的真实想法,设想好的逐层铺垫在她忽东忽西的问题下全盘打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
懊恼的情绪如同潮水,一阵阵席卷他的内心。
但毕竟做过充分的事前推演,荀羡回忆当时的准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还没有到达最坏,对方应该并未拿定主意拒绝——否则她完全可以坦诚自己的苦衷,告诉他王家现在的处境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如累卵,亟需一个与皇室重新靠近的机会,为下一步与庾家针锋相对的死斗争取筹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防范的心理套话试探,用世故的眼光分析得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劝他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