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悔(59)
他仿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清清的模样,没日没夜处理政务,润润死不死,仿佛也没前几日那般令人伤怀。
落雨了,春天里总是淫雨霏霏。
陛下处理政务罢,乘轿辇回太极殿。
这一条长长青砖路,是从仪景殿到太极殿的必经之路,景致苍白而单调。
今日雨色好,他让宫人行得慢些。
轿帘的雨滴,慢将春衣白袖打湿。
怎么好像记得,谁也曾在这里守候过他。
当时她可真执着,也真傻,手提食盒连续等他六日,唇冻紫脚冻僵了,只为见他一面。饶是当时他冷硬心肠,也为她打动。
青砖路的尽头乃翠微宫,宫前栽有几丛竹。雨膏烟腻,春雨沙沙打在上面,幽凉而静谧。
即便在晴好的春日气象,枝柯交横,竹林也会将骄阳全部遮去。
此刻斜风细雨,几片细细的竹叶随雨水漂流。
他尚且能认出,当时她就站在那里,红墙绿竹之下,一件藕粉色的纱裙。
彼时下着小雪糁,今日却下着雨。
陛下从轿辇下来,未撑伞。
冰凉凉的雨丝,朦胧了视线。
视野里幻化出一个穿藕粉纱裙的姑娘,逐渐清晰,朝他走过来道一声,
“陛下,我做了芋圆子,你要不要吃呀。”
他微微笑,道,“要。”
特意过来,就是为吃你的芋圆子呀。
陛下缓缓踱进翠微宫,刘德元见陛下怔怔,忙随在后面撑伞。
负手独立片刻,
如今的翠微宫,空无一人。
他低头去抚摸妆台上那些小镜子,小梳子,芳香犹存。放在鼻下深深吮吸一口,还染有她活着时的暖香。
是她身上的气息。
他与她同床共枕,闻过无数次的。
蓦然意识到自己对某些人某些事已经不仅仅是习惯,而到了依赖的程度。
伤感涌入泪腺,陛下的眼角隐隐酸痛。
那时候多好,他走到哪里她都跟那么紧,像只小小的拖油瓶,甜蜜而烦恼。
你不是叫朕过来吃芋圆子的吗?
芋圆子,在哪里呀。
寝殿空荡荡的,他对着空气说,
朕最近舌尖好苦好苦,特别想吃甜的。麻烦你把芋圆子做得甜一些腻一些吧。
刘德元闻声,以为陛下想要吃甜食,立即差人去做。
御膳房专门为陛下一人服务,最精致最正宗的芋圆子马上制好,端上来尚自热腾腾。
陛下咬了一口,蹙眉吐出来。
热的,为何是热的。
当日她做的那一份,明明凉的。
他想吃芋圆子,一定要凉的,凉透的。如果放到外面浸透风雨的寒气,那就更好了。
说来可笑,当日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他做梦都想再吃一次。
御膳房从没接过这样的吩咐儿,只得以小块碎冰精细地将芋圆子偎凉。
陛下再尝了口,犹自差着滋味。不是说要甜的吗,他尝起来为何还那么轻淡,那么苦涩。
凑合吧。毕竟即便同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出完全一模一样的味道。
碗筷摆成两份,一份摆在对面。
你光顾着给朕做芋圆子,自己尝过没有?
他静静问,
不若朕吃一个,你吃一个,如何?
寂寂沉静,没有应声。
不说话当你答应了。
他率先动起双箸。
一口吞一个,半点不剩。
亮起碗底,你看,朕吃光了。
你怎么还没开始呢?
……
陛下像个精神病人,自言自语。
他颓然撂下筷子,在寝殿中踱步。这里的空气令他精神颓靡,每呼吸一口,干燥的鼻腔里都萦绕着润润身上的气息。
他怅然阖上眼睛,静静感受。
床榻上,一张薄衾,一个枕头,还有一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润润以前是伶人,做奴婢受苦的,走到哪里都留下整整洁洁的习惯,为怕主子责备。
傻瓜。那么严谨作甚。
朕怎么会责怪你。
朕想你,还来不及。
陛下信然坐下,手中一刺,摸到许多针线。原来是未完成的寝衣……她曾答应给他织一件寝衣的。
姑娘音容宛然,
“祥云,飞龙,仙鹤纹,陛下喜欢哪个呀,臣妾都会织。”
他笑笑,默然拿起针线篓里的图样。
仙鹤纹吧。
听说你喜欢,那朕穿给你看。
朕还有另外一件仙鹤纹的外袍,就在你生辰那天穿过一次,是司衣局做的。
如果你愿意,那件朕也叫人翻出来,一天换一件,轮流穿给你看。
迟钝的心跳,响彻在静默冷清的寝殿中。遗憾苦涩,追悔莫及。
檐下的燕子来回盘旋,叽叽喳喳成双成对。寂寞空庭,他却孤零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