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番外(16)
他把外袍拉到腰间,里衣也是黑色,腰上栓着皮质的系带,繁复地捆了几圈。
解开那些带子,那两条木腿失去了最后一点和他的连接,砸在地面上,声音我们的沉默中显得分外大,像一巴掌,扇在我心上。
“收起来吧。”沈叙的声音很轻,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们都知道,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赶紧抱起它们,冲向墙角那个大大的盒子。
在我行云流水地操作完成之后,沈叙依旧坐在那里,低着头。他向右斜靠着椅子,衣服还没有拉上去,袍子乱乱的,甚至连白天扎高的头发,此刻也有气无力地披散着,更多黑发散了下来,遮着他的面庞。
沈卿卿,相信你的脸皮。
我走上前去,替他拉起衣服,扣好扣子,又跪坐在地上,替他理好下摆,平放在椅子上,没敢替他系腰带,拿过来放在桌上。
想了想,我又补上一句,试图在尴尬的氛围里替自己找补:
“嗯……这样好多了!白天那样看着就累!还是这样舒服!对吧?我觉得这样最好,简单。”
沈叙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挥手示意我去睡觉。
我只好走向后院去,对他说:“晚安,沈叙。”
他依旧不理会我。
我想了想,不知为什么,又说:
“明天见哦,沈叙。”
走过连廊,夜空不甚明朗。
七八个星天外。
灯花爆亮,随后颤颤巍巍,熄灭了。窗外淅淅沥沥,滴起了小雨。寂静昏暗的室内,有人对雨枯坐。
两三点雨山前。
明天不用浇水了。沈叙的脑子浮现出的第一个清晰的想法,却是这件和眼前的情况毫无关系的事。
他向前垂下头,双手撑在椅子上,手掌和木质的座椅之间,隔着袍子的下摆,没有温度。
手指收紧,狠狠揉着衣料。
这一天好长。他想。
晨起时,沈叙照常活动了一下肢体,快速穿好衣服准备去弄点吃的。
早饭上桌,他听着那边房间里已经响起了晨起的人声,心里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
昨夜拜药物所赐,一觉天明。良好的睡眠驱散了疲惫,疼痛却依然如影随形,影响食欲。
他本想收掉自己的碗筷,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沈卿卿第一天进入这间餐厅,看到自己时脸上的神情。
惊诧。他想。
惊诧下面有没有一点点嫌弃呢?他不确定。
尝试着活动一下腰腹,更进一步的疼痛潮水般涌来。
算了吧。他泄了气。
平心而论,这种情况时常出现,夜以继日的忙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辛苦的。时间哪怕只是回到短短两天前,他也会爬下椅子,快速地用双臂匍匐,拖着自己结束用餐时间,快速回到桌子前。
可是现在,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很不幸,在这人面前,即使是爬,沈叙也想昂首挺胸地爬。
这几天都不能去室外了。他想着,好在园子里没什么麻烦事。
沈卿卿终于端着碗走了。
沈叙赶紧下地,顾不得疼,爬到大堂,打开盒子,拿出他的腿,又把自己撑到桌子跟前,松下腰带,拼成完整的样子。
“你这样坐着,很好看。”
这句话凌驾于很多东西之上,比如痛,比如习惯,让他匆匆做出了这个决定。
至于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其实大部分时候,这对顶着巨大的羞耻感从沈万年那里拿来的拙劣仿品都放在盒子里,静静靠在角落。直到鸽子捎来即将有人造访的消息,才会被他拿出来装点门面。他原本的生活很简单,累赘感让他除了有见外人的必要以外,对它们敬而远之。
但是今天不一样,很多不一样,究其原因,只是一句话而已。
她会发现吗?他思索着,赶紧编好了回答。
忙碌的事务里,他听着沈卿卿来来去去。山下捎来的木屐是他送信要求的,治病救人的地方,干净最要紧。只是他早已忘了穿鞋的感觉,连同这个需要也一起抛在脑后了。所以他为她准备了衣服,发带,补上了束带绑裤脚,却忘了她还需要鞋子。
木屐踩在揽月阁室内木头铺就的地板上,是清脆的敲击。十六岁的沈卿卿总是喜欢小跑着来回,连带着这敲击声也欢快昂扬。
沈叙突然就想起,他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只有衣料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沉闷声响。
好吵啊,他想。吵得人心里涩涩的。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从这节奏分明的韵律里,从她递上的茶汤里,从一双人分着灯光坐在一处的日常里,从自己端正得像常人一样的坐姿里,找到了一点点对抗失落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