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95)
隔着众人,顾扶风朝她勾起唇角。他眼尾生得甚是好看,顺着眼角斜斜上挑,眉宇清风皓月,眼中星海深沉。这一笑,便是令人惊心的地动山摇,人间颜色。
卿如许今日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当时还未觉出什么,回来后却有些后怕。此时看见顾扶风的笑,她想起久前的一桩事来。
那一年,她跟顾扶风还住在珉州。有一回,她见有人竟当街调戏妇女,便替那女子出头,谁知那恶人家里是有些背景的,连通了官府要来捉拿她。那天又逢顾扶风的行迹被人得知,一群想拿他人头的刀客追了过来。
两拨人马穷追猛赶,顾扶风带着她多有不便,俩人只好一路边打边逃。
后来被逼到了一处矮崖,四下无路,也不知潭水多深,跳下去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俩人明明已近绝境,顾扶风却突然冲她一笑,问道:“敢不敢跟我一起跳?”
她幼时有过落水的经历,因而后来一直惧水,连湖边都不大敢靠近。可那时男人的笑容也是这般,洒然夺目,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亦不放在眼里,令人忘却了所有恐惧,她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顾扶风就笑着揽住她,俩人一同纵身跃下了那矮崖。
落了水,顾扶风人便朝下,重重地撞上了潭底的石头,以他自己的脊背给她当人肉垫子。
所幸矮崖不高,潭水够深,潭底并无锐石。待急流将俩人冲到浅滩后,这才得救。
柳家覆灭后,她人生的所有生死关头,所幸都不孤独。
卿如许素来神色淡如清辉,眉目总似隔雨相望,清冷疏离无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周身被暗夜一般的衣氅包裹起来,可衣氅的一抹红袖又煞如红绡,又有春酒熏染,显得美眄柔情。
卿如许冁然而笑。
那时,顾扶风只觉身边所有喧嚣,似因她而骤然寂静,红烛跳跃灯火斐然,似因她而骤然滚烫。她周身气韵如潮,携卷着风浪朝他扑面而来。
他怔住了。
须染拍了拍身旁的麒间世,云九娘、月弓刀、冷七也顺着须染所指看去。
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顾扶风与卿如许相互凝望。彼时天地肃清,风潜入夜,万千光华落入二人眼中,只剩彼此。
顾扶风半生喝过不少酒,从未感受过醉意,此时竟抿出了何为痴醉。
他听得屋中刹静,率先清醒过来,见众人皆是噙笑相望,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径直朝卿如许走去。
卿如许因着醉意,并未觉察到众人的异常。
顾扶风走到她身前,抬手抚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温声道:“可是困了?想回家么?”
卿如许点点头,站起来时脚步却有些不稳,顾扶风出手扶住她,才朝众人道:“二哥四哥,我们先回了,改日再聚。”
麟间世与须染一同笑道:“路上小心。”
众人目送着俩人上了马,出门而去。
云九娘站在众人身后,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中如凝起怅惘山云。
须染走到云九娘跟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云九娘便垂了眼眸,摇了摇头。
碧山影里,琼月西移,马在山中行。
卿如许靠在顾扶风的胸前,感受到胸膛暖热,只觉他的心跳响在耳畔,如阵阵雷声,一时有些迷惘。
她突然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来,展向虚空。月辉落在她掌中,更显苍白纤细。
“怎么,还不下雨?”她闭着眼睛,低语呢喃,似在梦中。
顾扶风低头看了看她,见她犯着迷糊,笑道:“可能老天爷不忍我俩夜半归家趟过泥泞,便不留君于山中了。”
须臾,女子的呢喃又响了起来,言语有种孩子般的固执:“可我喜欢雨。”
顾扶风鲜少见她这般,便又在她耳畔温声道:“好,知你喜欢雨。今夜不下,明天再下。”
卿如许睁开眼睛,仰起头来。男人个子高,只能看到他清瘦的下颚,如琼的脖颈。因在他怀中,鼻息间便都是一股熟悉的气味,安定,从容,肆意,温暖。
那是只属于顾扶风的气息。
那时,女子胸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凑上去凑近那他,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诗:“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顾扶风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也低下头来,正对上她迷离的眼。
银河澹长,皓月着雾,莲瓣万叠,鬓丝千缕,吹皱心池春水。
她似一株幽静盛开的白莲。
她的唇瓣近在咫尺,满溢的酒香与花香袭面,有蔓蔓青萝,一寸一寸绞住了他的心神。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
然而还未触及那分柔软,便恰一朝芳菲梦醒,残月荡漾,空留碎影,不见征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