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400)
老头子摸了摸后脑勺,仔细回想着,“好像......好像是儿子去给杜先生拜寿的那天,哪日来着......”
“......我记得!杜先生的生辰是冬月十六!就是这天,你快写......对对,就这么写......再写在哪儿任职,写刑、部、侍、郎......对,就这四个字......唉,你说林侍郎这身边,连个能给他点灯的人都没有......”
卿如许的手轻轻一抖。
“......姑娘,姑娘?”
阿争在旁边轻唤,“大师过来了,请您去隔壁小院一坐。”
“……好。”
卿如许垂下眼睫,转身朝小院走去。
残阳如血,院落寂静。
院中柏树环绕,中有一石桌。卿如许同高僧两相对坐。
“施主想问什么?”高僧问。
卿如许想了想,眼中似起大雾,似几分苦海中挣脱不得的迷惘。
当年她同南宫雪山下煮酒论道之时,她还不信南宫的话,却没想到被他一语成谶——
“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心向朝阳,只身涉雪问道。起先,信念执一,势如破竹,后也因心念过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卿如许轻声念着这两句,苦笑道,“大师,我好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僧人看了她一眼却伸了伸手,指了指桌面,“施主,先喝口热茶。”
石桌上空无一物,何来热茶?
卿如许抬起眼眸,面露不解。
僧人笑了笑,“世人皆以肉眼看世间,却不知世间万物并非皆有形。”
“那该以何来看?”卿如许问。
“该以心眼。”僧人答。
卿如许默念着心眼二字,又问,“心眼?那么人该如何开心眼?”
“以心开心眼,所思故所在。”
僧人双掌合十。
“……那若是以心眼来看,恨可存在?”
“存在。”
“该如何消解?”
“不必消解。”
“……为何?”
“恨无法消解,因为恨,起源于执。执不会被消解,因为爱也起源于执。只可以以爱替换之。”
“……爱?”
卿如许念着这个字眼,唇角掀起一分不自觉地嘲弄,摇了摇头。
儒家总是讲仁爱,天下士子的口中便常常以爱为基论,爱天下,爱国,爱人,爱自己。无论是朽得不得了的老先生,还是只读过几日书的白丁,甚至是青楼楚馆里要骗骗姑娘的男人,也皆知道要讲爱。以至于如今“爱”这个字眼已经用滥了,说来庸俗迂腐得很。
僧人对她的态度亦是了然,一语点破道,“确实,世人都觉得它庸俗,陈腐,老套,虚伪。”
卿如许便也直接道,“它难道不是么?”
僧人却问,“你会因为水食之无味,便再也不喝水么?”
卿如许一顿。
僧人又笑了笑。
卿如许想了想,道,“……可若……我所爱之物、所寻之道、所信之人皆诓我骗我、毁我谤我,我该如何?”
僧人抬起头来,两眼平视于前方,像在看她,却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爱不会诓你骗你,毁你谤你。”
卿如许低下头,落寞道,“……所以……那不是爱?”
“不可定论。”
僧人看向面前的庙宇,其中供奉着一尊大佛,“因为爱起于私,但爱又成为无私。”
爱起于私,但爱又成为无私。
不知为何,卿如许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苦笑道,“……爱太短暂……恨,才让人更有勇气向前行走……”
从七年前开始,她就早已经不知该如何去爱了,相反,恨的种子住进了她的心间。以至于时至今日,对于这个人的离开,对于那些所谓的误解,亦无法让她化解心中之恨。
“恨只会让人痛苦。”僧人果断道。
卿如许看向他。
僧人的眼中有一种温润的光泽,似是看透了一切痴缠负累。
“你从没有失去爱。”僧人面上流露出一种圆融的温柔,“它会被唤醒,当你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
“解决问题?”卿如许问。
“是。”僧人点点头,“你心中难道没有疑问?”
怎会没有?
她如今相信的一切都被质疑,印上无数的疑问。
信与不信,恨与不恨,怨与不怨,走与不走。
她不知何去何从。
僧人看着她道,“这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其实都是'爱'这一个答案。”
“……所有?”卿如许疑问道。
“是。”僧人点头。
“……包括仇恨?”
“包括。”
“包括生死?”
“包括。”
“包括贪念,权力,野心,抱负,家国?”
“包括。”
“也包括歧视,不公,战乱,瘟疫,灾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