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325)
“行了,朕还能不知道你么?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左不过是仗着朕不会责罚你罢了。胆子比天大,这世上可有你怕的?”宁帝瞪她。
卿如许扁了扁嘴,嘟囔道,“那还是有很多的......臣就很怕陛下。”
“怕朕?朕怎么没看出来。”宁帝知她又是耍贫,却也不多责怪,只道,“想来是从前养你的人待你也是不错,才纵得你这般无法无天。”
卿如许顿了顿,斜着眼睛去窥宁帝。
第二百章 帝王口中无真话
宁帝抬了抬下巴,示意卿如许坐到他的对面,陪他一同品茗。
“朕十六岁出征,途中遇到偷袭。那是朕第一次见着真刀真枪的实战,但当时朕太想在先帝面前表现自己了,于是一上场朕就策马冲锋迎敌,结果不幸身中一道流矢。”
卿如许不明白宁帝为何突然说起往事,只能耐心听着。
“当时现场太乱了,队伍被冲散,朕当时体力不支就昏过去了。所幸,朕被人救了,是个农家女。”宁帝拿起茶杯盖,轻轻拨拉着茶叶,面容上也难得一见地褪去了威严的外壳,只留下几分柔软的叹息。
“朕那时醒来,只觉得从生死一线中逃了出来,心中万般触动。于是朕看着那农家女,觉得她的面容就宛若庙里那渡一切苦厄的菩萨,周身都是灼目的光芒。她是朕的恩人,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宁帝似回到了少时,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少年般的神采。
卿如许望着他,心中却很能理解这种情感。
人在绝境之地,内心要比平日更脆弱,很容易对救助自己的人产生过分的依赖与信任。卿如许过去同顾扶风在边境行走,救助战争中的伤患之时,也曾见过许多双充满崇拜与爱慕的眼睛。
可情感有时候并不是共通的。
譬如这样的情感,在卿如许看来,就只是一种契机的结果,一种情感寄托,是在巨大的恐惧前,被暂时激发出的一种充满力量的被放大的感动。
“后来朕回了军营。当时先帝已经围了多革城,想先劝降。起先多革城还很坚持,可时间久了,救兵迟迟不到,当我们断了他们的水源之后,城里就乱了。穷人们都堵在城门口,想要出城归降,可多革城的主将不肯,下了死令,斩杀所有逃兵。可对于穷人们来说,留着是死,逃也是死,于是他们宁可冒死一试。于是多革城的城门成了一道鬼门关,终日都响起叩门声和哀嚎声,不断有鲜血从门缝中流出。”
“后来先帝决定攻城,主将在城门外朝里面喊话,最后给他们一个时辰来投降,否则便要强攻。可当时等了许久,都不见里面有人回话。正当先帝要下令攻城时,城门上突然站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走得很慢,慢慢地,爬到了墙头上——是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说,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的民族誓死不做俘虏,她愿与她的子民共存亡。她站在城墙上,就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就那样,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宁帝说到这里,定定地望着微微波动的茶汤,低头抿了口茶。
“后来我听到军营中的几名将领在一起谈论她,说,其实多革城早就被他们的王室抛弃了。早在我们攻破平永关的时候,多革城驻守的四万大军便已经连夜撤离,只留下了一千兵卒,让他们死守多革城。可王室却没想到,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就是那个公主。”
“公主只身留在了多革城,想用自己的性命,胁迫宠爱自己的父皇发兵救援多革城的百姓。可她太过单纯了。因为即便她以身祭城,在历史的洪涛中,也不会有人记得一位殉国的公主。”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问道,“那后来,那位公主怎么样了?”
宁帝抬起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她没有死,朕救了她。”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她作为公主的一生,已经留给了她的国。而她作为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大宁。”
卿如许的下颌微微收紧,垂下眼眸,浓密的羽睫掩住了她内心的不忿。
什么叫做“她作为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大宁”?说的好像公主有多乐意似的。可既然这是一位不惜以身殉国,也不愿污染王室荣耀的公主,她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苟且于敌国?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救了宁帝的命,可宁帝却囚禁了她一生。
宁帝没有注意到卿如许的情绪变化,他突然转头看向卿如许,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那个公主,你会怎么做?”
卿如许依然垂着眸子,看上去一副低眉顺眼的乖觉模样。
“有些事,本身就是悲剧的内核。譬如战争。不论人们如何渲染战争的底色,说它是指向和平的唯一方式,可说到底,战争就是流血漂橹,就是手足相残。将领们用情感来鞭策兵士,让他们为了国家、为了父母兄弟、为了长久的和平而流血牺牲,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战争,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种政治。情感对于政治而言,也不过是一种华丽的包装,一种道德的绑架,一种的伪饰。陛下要问我,如果我是那位公主,我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