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153)
承奕也看见了那被烧去的书页,问道:“仕子案是由我来主责,仕子罢考时我谏言父皇重开乡试,季方盛出事后,我亦没有替他说话,皆是明哲保身,行中庸之道。你对本王可有怨怼?”
卿如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们都认为我跟季方盛很熟?”
她转身走到一旁的河边,望着河水西去,想了想,道,“殿下也是无奈之举,殿下谏言仕子重考,既平息了罢考暴乱,也为少数混族仕子博得了更多机会。否则若当时真的彻查起舞弊案,那些混族仕子,怕是连命都没了。至于季方盛,他自然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撼动天下人,无论殿下为不为他说话,结局早已注定了的。”
承奕站在她身侧,也一同望着那河水:“人的成见,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们也只是凡人,能改变的终究有限。蔡老如是,季方盛如是,本王亦如是。”
卿如许问道:“殿下也知道落榜的混族仕子被羁押一事?”
承奕点了点头,“我谏言重考时,便知之后会有此事。”
卿如许闻言,自嘲地笑了笑,“我今日原在想,那许朝阳哪来的胆子,竟然把刑部当做自家后院儿,擅自对混族仕子动刑?”
可卿如许那会儿一出刑部,顿时明白过来。
乡试重考前,宁帝施以怀柔政策,只是为了平息当下的暴乱。待考试毕,便变了脸色,将这些“所谓落榜”的混族仕子抓起来审问。刑部在季方盛之事时,便已经透露出是得了宁帝的授意,为季方盛编织罪名。而今这一举,难说不是宁帝又要给这些落榜仕子再定个舞弊之罪了。
当朝天子,都是这般。要这天下,如何还能好得起来?
卿如许只觉周身如置于冰窖中,寒意丛生。
“只是可怜安慈,他不过是要还我个东西,竟当场被斩去了手臂……”卿如许眼神黯淡了许多。
昔日季方盛为了挚友安慈,不顾性命替他出头。若是他得知安慈如今的遭遇,可会为自己舍弃性命与清名而不值?
承奕见她愤懑不平,低声道:“我今日来刑部,便是为了此事。父皇虽然是因仕子罢考心中气恼,但究其根源,他气的是地方官员私自批准混族仕子进京,调查这些落榜的混族仕子,也只是为了让他们回去以后管好自己的嘴,莫再生出事来。只不过父皇轻轻一句话,下面办事的人却会自行揣摩,对混族仕子从重处置。但我方才已经同刑部尚书窦樽打过招呼了,这批仕子很快就会放归长股府去。”
卿如许点点头,半晌,却又喃喃,“可安慈没有了右手,此生漫漫无期,又该如何度过……”
这些考生毕竟还是仕子,许朝阳借着得了旨意,想着刑部是他的地界,人又在他手里,等审理完直接送出长安,这事闹得再狠也捅不出去,便毫无忌惮地欺压混族仕子。
今日她偶然来了刑部,遇到安慈主动跟她搭话,又要给她东西。恐怕许朝阳的手下听风就是雨,生怕混族仕子会借机私相授受,把些什么不好的证据传给卿如许,情急之下要阻挠,这才斩了安慈的手。
承奕并不知道安慈是谁,但从她的言语间大致能揣测出发生了什么,叹道,“混族人想要的平等待遇,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卿如许抬眉,“一个年轻仕子的一生都被毁了,难道就这么算了?那这世间可还有公平可言?”
承奕道,“他如今还有命活着,比起季方盛,难道不是好上许多么?”
“什么叫作'好'?苟活于世间就叫做'好'么?”
承奕瞅了她一眼,“试问天下诸人,谁又不都是苟活于世间呢?你,我,不也是在夹缝中求存,俯腰求全的么?”
一个无心皇权的皇子,为了活命,也被迫要去讨好自己憎恶的父亲。
一个无忧无虑的孤女,为了复仇,也被迫放弃自由,投身于权谋争斗中。
在这个世道下,多的是倚强凌弱,今天欺压人的,指不定也是被谁欺压着。而谁又不是人人自危呢?
“可若这世间就是这样的世间,那活着又有何盼头?”卿如许叹道。
过会儿,她又问,“殿下可知道私放混族仕子入秋闱的那批官员,现在查的如何了?”
承奕道,“此事已经查明,是由长股府刺史李盟所主导,其下属十余名官吏礼部皆有参与,仕子的名单报入礼部后,礼部侍郎及其下仪制清吏司主事并未细查。因素来负责贡举之事,礼部尚书亦有审查不严之责。”
“长股府刺史……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混族仕子谋求秋闱的机会,这可有何因由?”
毕竟谁也知道私放混族仕子进入秋闱,可不是小打小闹,弄不好便要搭上自己半生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