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15)
“臣的折子确实是一本黑账,罗列了辉月将军的过往错处。也确实是言辞犀利,攻过箴阙,草茅危言。但也是句句有理可证,绝非危言耸听!陛下您又何尝不清楚个中是非呢?故而,众臣谏的,是忠言。但臣谏的,是心言!”
宁帝听罢,沉默了片刻,眼底浮浮沉沉。
辉月将军如今功高盖主,确是他有意纵之。众臣皆知他不满,又迫于边疆稳定的压力,只得递上一道道折子劝说安抚。可殊不知,这些分析利弊劝其忍耐的话语,远不如卿如许这一道直言不讳的折子更有效。
她那笔底烟花的才华,用在骂人上,也是笔酣墨饱,带水带浆,辛辣精妙,趣味横生!
宁帝道,“心言......你倒会投机。”
话虽如此,可语气中却很是松快,又话口一转。
“我看你的折子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若是内容有假,你这脑袋,便没法好好长在那脖子上了!”
卿如许道,“回禀陛下,上述所有,皆有据可查。臣敢写,自然也知道有些事情隐而不发,只是以待他日,聚沙成塔,一击即中!”
宁帝闻言,手指淡淡拂过棋桌,过会儿,才道,“......即是如此,便把你手上收集到的,下回带给朕吧。”
“是。”
卿如许口中答应下来,眼睛却又向上瞟了瞟,看着宁帝脸上的神情,迟疑了一下,又再次开口。
“陛下......臣六亲无靠,朝中无依,敢写这样的折子,做这样的事,其实所倚靠的,只是陛下您的赏识。”
宁帝的眼睛又转向她。
她身形瘦削,伏在地上便愈显娇小。那窄窄的肩膀,仿佛不堪其重,但凡什么压上去,都能让她再也直不起腰来。
“.......臣还有许多能替陛下做的事,还有许多旁人做不得,但臣敢去做的事。臣不远万里从珉州来到京城,为的就是效忠陛下。臣如今只差一个机会!”
她言辞凿凿,额头磕在榻上,静静等待着回应。
殿中静默了片刻,宁帝的目光依然落在卿如许身上,令她肩头有种沉甸甸的压力。
“......先下棋吧。”
宁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若你赢了,朕再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卿如许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道了声,“好。”
第八章 华乾初见三皇子
棋才下了一半,忽听得宫人传报,三皇子请求面圣。
卿如许一听承弈要来,顿时来了几分精神。可人家父子俩聊事,她一个外人在场恐怕不便。
正犹豫是否要出言请退,就见宁帝看着棋局道,“该你了。”
卿如许只好执起白子,耳边听到已有脚步声进殿。
三皇子承弈进来后行过礼,便跪在榻前,宁帝却视若无睹,只专注地盯着棋盘。
卿如许也只偷偷瞄了一眼承奕,心中却是一惊。
年轻的皇子眼圈发青,形销骨立,状态实在极差。
“.......父皇,母妃自去年一病不起,整日汤药不断,而今每况越下,成日昏昏沉沉,最近几日已然吃不下也喝不下,太医均束手无策,儿臣担心,怕是母妃不日便要……”
承弈面色凄绝,声音哽咽。
“……母妃最大的心愿,便是父皇能去看她,还请父皇念在母妃对您一片真心,能前去探望!”
他伏身于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早闻三皇子孝悌忠信,温良谦恭。可惜,澄妃虽从王府时就跟了宁帝,但等到陛下登基,她却失了荣宠,连带着三皇子承奕受到波及,还屡次因他母亲之事冲撞宁帝,故而这些年在几位皇子中,都算一个边缘人物。
宁帝闻言,面上却无一丝波动,落子不快不慢,依然专心棋局。
卿如许隔着棋桌,看到承弈衣衫下的手指骨节发白,攥得死紧。
“.......父皇,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年母妃为您同外祖父决裂,后又在皇祖父面前为您美言,而今不过是想在阖眼前再见您一面.......”
“哗——”
宁帝猛然抬手扫落一旁茶杯,茶水飞溅,沾湿承奕的衣领和袖口,瓷杯骨碌碌地滚着,停在了承奕的身侧。
殿中宫人也立时纷纷跪倒,大气都不敢出。
卿如许的手还捏着一只棋子,半悬在棋盘上。
宁帝脸色已然不好,可摔过杯子后,也只朝卿如许道,“继续。”
卿如许只好落子,心头也是战战兢兢。
承奕一直跪在地上,棋下了多久,他就跪了多久。
殿外更漏声起,宫人默默在帘幕间穿梭掌灯,屋中灯火亮起,低垂的帷幕在夜风中轻轻摇摆。
“你输了。”
宁帝落完最后一子,揉了揉僵硬的肩膀,道,“方才有人大吹法螺,夸下海口,如今这棋下完了,她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