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番外(55)
兼之长公主彼时正对桑仲玉万般推崇,周颐的课便向来只作她补眠之用。
周颐不是个好夫子。
可这些年他辗转判徙于诸地方州县,素来亲事农耕,数十年不食玉脍金齑。
任潍州知县时清理冤狱, 因此得罪当地豪强, 差点死在地方上。
亦或是天正二年,相州决口, 他亲至漫漶倾圮处疏水堵堤, 而后以身作则捐出半数家产。
论及此人平生功绩,种种举动实可称得上一声父母官。
若不是前番周旭下药, 今次又出了周家奴仆的揭发一事, 元承晚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位昔日师长了。
她口中扬声止了周颐的礼, 缓步下辇。
一为旧情, 一为探听他究竟有否参与下药之事。
“本宫久不见周博士, 周博士近来安康否?”
元承晚感念儿时教导之恩,仍尊用了旧称。
周颐已过花甲,原本用不了几年便该悬车致仕。
可或许是老来丧子一事打击太过沉重, 这位老人在短短数月间倏然衰惫。
长公主此刻望去, 只见他两鬓凋零如霜雪, 背也愈发地躬偻下去。
唯有唇畔笑意一如昔年。
他呵呵笑, 连捋须的动作都分毫不差: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殿下您,日头毒辣,您快回辇上才是。”
元承晚淡笑点头。
却听这位老臣主动继续道:
“臣年岁已大,力不能济国事,前日上表向陛下乞骸骨归乡。今日入宫亦为此事。
“不料竟得见殿下一面,当真是老怀甚慰,惊喜万分。”
他眯眸慨叹道:“臣这一生无功无绩,临老临老却也不甚体面。”
这话里指的是自己当年动用了关系将周旭塞入指挥使司一事。
彼时上京坊市都道说周颐故作清高大半生,可事涉亲私,还是同那些大人一路做派。
连街头巷尾都有歌谣来讽刺周家父子,道是:
旭阳在何处?占在北所口。旭阳是阿谁?非豺即是豹。
可这位老人笑眼清皦,并不愠怒,也不驱赶。
就这般捋须走过了上京城长约一年的街议巷论,一如昔时。
唯有一处不同,便是身后多了一串跟唱歌谣讥嘲的顽童。
彼时场景,堪称上京一奇观。
周颐继续道:
“但是呵,得陛下一句良臣,又得殿下一句博士之称,此生值也!”
元承晚望向这位官袍半旧,爽然一笑的老臣。
又见他抬袖时,内层已磨至半破的麻衣袖口。
一时不知作何滋味。
她沉默片刻,终于道:
“那便遥祝周博士老而归乡,享受自然,享受天伦之乐。”
昼光清朗,这对昔日的师生在繁夏之季,长长宫道红墙下互揖作别。
及至回到府中,长公主脑中也俱是作别周颐时,他离去前的士人一礼,苍目中包容又平静的笑意。
反反复复,挥之不去,却又捉摸不住。
裴时行握卷,安静地望她。
他被视作无理取闹的娇气男子生受了一日冷待,此刻也算有所反省,稍有改善。
元承晚倚在嵌螺钿美人榻头的迎枕上,他则正襟安坐在榻尾。
手中握的正是今日要念与小儿的诗文。
元承晚方才瞥眼看去,那洁白纸页上密密麻麻做了批注,甚至以不同笔墨分出青黑红三色。
这不过是寻常的幼童启蒙之物,何曾须得劳动状元郎的笔墨。
长公主觉这男人约莫是做夫子上了瘾。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比周颐更适合教书。
裴时行自是从方才便看出长公主的神思不属。
他合了手中卷,温声询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元承晚转眸,神色有些彷徨。
她似乎还在纠结要不要道与裴时行。
可沉默几息后,终究在男人温和又干净的目光里感到安定。
长公主允许自己此刻生出的依赖感。
她想对着他倾诉。
“我今日见到了周大人,就是周旭的父亲。”
“嗯。”
他并不急躁,也不逼问。
只坐在她身旁,安静又可靠,挺拔似一仞沉毅寡言的青山。
长公主的满腹心事、那些缠不出绕不开的疑惑,一切都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开口。
此刻俱都化作溪泉,潺潺流向他包容的目光里。
殿中花木葳蕤,温香浮动,拢住女子柔声缓叙的话语,与男子不时响起的清冽声线。
长公主缓声对裴时行讲诉了方才遇到周颐一事。
“所以,殿下觉得周旭该死,却也觉得周大人可怜。”
裴时行听罢长公主心事,简洁地道出元承晚心中纠结处。
“但是,”他一双明眸清且锐,“纵然如此,你也并不认同周大人为周旭任官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