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216)
庾娘先是怔怔盯着她掌间那块青玉,一时像没听明白她的话,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道,这才领悟,里头的意思更叫她惊惶,张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伸手将那块青玉复又收进袖袋中。
末了庾娘问她:“小娘子为何这样信任我?毕竟我们萍水相逢,您并不清楚我的底细。”
谢郁文这才意识到那些话在她面前露过了头。说来也怪,对着庾娘,她下意识就将那些话说了出来,似乎从未思虑过要防备她。
是因为庾娘悉心照料她许多天吗?可那份信任,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见庾娘第一眼,就不假思索要靠她逃离官家的魔爪,而她偏也觉得庾娘就是会帮她,那份天然的亲近,究竟是从何而来?
谢郁文撑着脑袋想半天,索性放弃了,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同你说过吧,我娘便是姓庾——庾子山的庾。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模样,可听我爹说了她不少的故事,也是个温和但极有主见的女子。可大约就因为这个吧,所以我见到你,便天然觉得亲切。”
庾娘却丝毫不惊讶,又掏出那块青玉端详上头的纹样,忽然抬头,定定望住谢郁文,怅然喊了声小娘子,“您的母亲,闺字是呦呦,幼年有个小名叫作仙羽,是不是?”
谢郁文震惊非常,“你怎么知道?”复又打量庾娘,渐露疑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爹叫庾景春,”庾娘哀然看着她,“他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就是您的母亲。”
谢郁文久久说不出话。她从不知道说过母亲还有个嫡亲胞兄,从小到大,都未听爹爹说起过庾家人,更不曾与表亲走动,小时候突然想起这茬,好奇问过一回,爹爹淡淡一句“战乱里都死绝了”,她叹息两声,从此也不再提起。可这突然间,说她娘亲在江南路偏远的寿昌还有一个亲哥哥......
她困惑极了,满腹狐疑都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怔忡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忽然有了一个更要紧的领悟,“庾老大夫是我舅父?庾娘......你是我的表姐?”
第94章
老辈里的事情,到他们小辈间说起来,除却不胜唏嘘,更多还是迷惘。庾娘颔首,怅怅然喊了声表妹,“庾家祖籍江夏,原也是世代诗礼簪缨的大族,曾祖在上京为官时,碰巧与小娘子家谢氏的先辈毗邻而居,两家交好,这才定下儿孙间的姻缘,正是小娘子您的双亲。”
“后来曾祖致仕,庾家迁回江夏,到了我祖父那一辈上,也是时势不好,家道败得厉害,我爹身为家中长子,却从小醉心医道,门庭无人支撑,祖父他这个人吧......又有些势力眼,见唯一的女儿生得绝色,渐以为奇货可居,小娘子的父亲那时候尚是白身,祖父思量,即便一朝金榜题名,年纪轻轻的进士,起码还有几十载清苦岁月要熬......所以对这桩婚事,便很不乐意了。”
身为小辈,不好妄议故去尊长,所以庾娘极尽委婉,她若说“有些势利眼”,那恐怕就是“非常势利眼”。
庾娘长叹一口气,“听我爹说,那时候他心中只有学医,认了个胡子花白的老神医为师,据说上京太医院的院正,私底下都得来偷偷与那位老神医讨教。老神医偏爱满天下游方,我爹便跟着他四处跑,一年半载也不着一次家,是以当年家里的纠葛,他也只能后来从旁人口中七七八八地拼凑。可有一样是确实的,那时候祖父看中一个江夏城里的巨贾,那巨贾四十多岁上要讨填房——人有钱了,就爱附庸起风雅,四处着人打听官宦家的女孩儿,就这么打听到了庾家头上。头一回上门拜会,只隐隐约约露了一分意思,都没明着提,出手就送上万金的礼,祖父当即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一心只愿要这个富商女婿。”
“小娘子的母亲哪可能答应?她与您的父亲幼年是在一处玩大的,后来虽十余年不见,可情分犹在,她也有主意,几封书信去到谢家,您父亲二话没说,当即就来了江夏,亲自上门与祖父陈情求娶,可来了三次,次次被祖父给打了出去。再后来,实在无法,就闹成了两人夜奔,从此一去不复回......至于那之后的事,小娘子想必比我清楚,便不提了。”
谢郁文听得愣神,和听说书似的。母亲出身江夏庾氏,这确实不假。可......夜奔?什么玩意儿!她爹那样端稳正经的人,年轻时竟还能干出这样的事?
难怪爹爹后来再不与庾家人往来,问起来也只当是死绝了,后来谢家声名大振,庾老大夫却从没想要上谢家门与妹夫相认,大约也是觉得旧年之事,实在说不响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