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52)
他是不怕的,也绝不后悔,只可惜要带着她经历一阵颠簸动荡了。好在她活泛,天底下头一份的恣意妄为,乱世里长大的小娘子,本就很难对皇权生出由衷敬畏,只要顺从心意,大约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槛儿吧。
官家听不见陆寓微心中的悲凉与豪壮,只见他垂目跪着,身子微微发颤,十分纠结心痛的模样。官家忽地便觉心满意足,带了点儿悲悯劝慰他,“你也别怨朕,但凡你早两日和朕说呢,朕说不准便下旨为你赐婚了。眼下朕已向谢忱开过口,若朝令夕改,帝王威仪何在?”
这自然是屁话,陆寓微凉凉一笑。即便他真早两日开口,官家也不可能放心他娶谢忱的女儿——谢家势大,官家既对谢忱有了忌惮之心,他手上又握着三司兵马,官家怎么可能应允两家结亲?
他原先只以为官家忌惮江南路,意在东海王龙堃,却没想到官家如此多疑,连谢家都不肯放过。
明晃晃的春光透过南窗,落在官家身上。帝王最普通的常服,亦连经断纬勾着五爪金龙,日光下张狂得刺目。古往今来,帝王权力往往亦戴着枷锁,可他不是,开国天子在位不过二载,满朝文武皆没有根基,反倒要倚靠帝王心意而活。往常陆寓微怠懒揣摩上意,直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方才察觉,这位近乎是开国之君的少年天子,拥有着怎样无法无天的乖戾脾性。
没什么好说的。圣心已经看清楚了,往后的路怎么走,再别无选择。
戏台都搭完了,上场开演吧。
陆寓微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仿佛心痛及肺腑,“官家,臣与小娘子......是真的情投意合,惟愿此生得以长相厮守。臣,臣愿辞官......”俯身一叩首,“但求官家成全。”
官家惊异地一挑眉毛。竟然情深到这个地步么,辞官?陆寓微他疯了?
纵使姿态放得这样低,官家也没可能答应,这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不过到底心神舒畅了不少,官家愈发胸有成竹,信手指了指座儿,示意他别跪了,“先起来说话。”
官家笑得云淡风轻,“陆卿,你也别伤心,等回中京,朕亲自给你指婚,满朝文武、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尽着你挑。”官家看了眼陆寓微,沉吟道,“朕的妹子醴阳今年才十四,你要愿意再等两年,朕便将公主赐婚于你。先帝视你若亲子,若他还在,想来也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提到先帝,陆寓微面上似有动容。若先帝还在......若先帝还在,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喟然叹了口气,面上显出痛楚。陆寓微颤声道:“官家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心意已决,若不是谢家小娘子,臣......此生不会再娶旁人。”
官家不动声色,“陆卿眼下说这话,未免过早了。”却见他颓然袖手,十分无措的模样,真像是心伤到了极处。官家隐有些不屑,就为个女人,值当这样?
“行了,”官家无奈摇摇头,“你若不愿意,就先缓缓,往后再说吧,朕也没兴致逼你成婚。”
陆寓微勉强一牵唇。怎么着,还要他谢恩么?官家上下打量他,只以为他总算泄了气,不再强求。官家也放下一半的心,语重心长地相劝,“陆卿,朕要谢郁文入宫,也不是要与你争女人——谢家的女儿,在内廷有更大的用处,你身为朝臣,朝局的事不用朕说,想必心中也有数。至于你与谢郁文......你放宽心,朕说过既往不咎,君无戏言,往后你仍是朕倚重的三司副督使,当然,前提是你有心。”
最后那句话,官家说得意味深长,底下有森森寒意,凛然望着他,“陆卿怎么说?”
陆寓微沉默良久,终于像是作出一个艰难决定,“臣定不辱命。”
官家十分欣慰,见他识相,索性再赏他个恩典,“朕听说谢郁文要回城,你去看看,若无事,便去送她一程。”
陆寓微愕然抬首,这算什么?让他去做最后的诀别么,官家这是什么恶趣味?
官家挥手让他退下,“等送完了人,朕准你两天假,不要紧的差事可以先放放,等心情好了,再来回朕。”
陆寓微上官家跟前求娶谢家小娘子的消息很快又传开了。上回是天家嫡亲兄弟相争,这回是君臣相争,满山臣工看谢忱的眼神立刻就不一样——谢公,您这女儿养的......您这颗这老父亲的心,可还健在吗?
谢忱心中有丘壑,倒还稳得住阵脚,打头着急忙慌的,反倒是故事的上一任主角梁王。
陆寓微这还没出官家的院子呢,梁王已经在门外伸长脖颈侯着了。好半天才见他落寞地走出来,梁王三两步迎上去,喊了声陆公,“您可真成,还真管官家来讨人啦?就冲您这勇气,本王也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