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34)
天下无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自己一方天地里的王,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谢郁文就是这样当着王储长大的。
现在呢,算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命皇权重压之下的窒息。
那感觉真是糟。本以为谢家是艘所向披靡的巨舰,爹爹是掌舵人,她也渐长成了得力副手,山长水阔皆是她自在驰骋的天地。直到目下梦醒了,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片拴在人家水塘里的小舟,不乐意了,能一辈子不叫你自由。
她茫然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好,“不是还没有定数么,别这样着急说丧气话,不至于就到那般田地,我们再想想旁的法子......”攒着眉头思索,又问,“内廷的事,圣人总说得上话吧——你与圣人熟不熟?”
官家是在先帝入主中京后娶的亲,先帝与李太后千挑万选,最后挑中了虢国公、宰辅陈友仁的幼妹。太子大婚算是开国以来第一桩众望所归的大喜事,先帝与太后很重视,前前后后准备了一年有余,方才将陈氏迎入东宫。结果呢,陈家娘子在东宫屁股还没坐热,不到三个月,先帝驾崩,官家灵前即位,陈妃便成了陈皇后。
谢郁文想当然地觉得圣人出身高门,后头有娘家撑腰,势必不会愿意自己的夫君抬了新人入宫分宠。一旦风声传回中京,只要圣人不点头,官家势必不能不给虢国公陈家脸面。
可陆寓微也无奈摇头,“圣人是出了名的贤良——陈氏祖辈里出过举世闻名的大儒,向来诗书传家,圣人当年犹在闺中时,便有贤名在外。如今官家登基不足三年,圣人甚至常向官家进谏,多娶些臣家的女子入宫,以固朝纲。所以要圣人阻止,怕是绝没有这个可能。”
天下竟有这样的夫人!谢郁文听得咂舌,但凡真心喜欢,天下哪有女子甘心与成群小妾共侍一夫的?更别说主动邀请郎君往房里添人了。她小声嘀咕,“圣人真行,换了我可做不到。”
陆寓微却乐了,“你要真那样,我第一个不答应,房里人多,我看着都脑仁疼。”趁机侧过头,凑到她耳边轻呵了口气,“我只要你一个。”
就那么一瞬,谢郁文便被他闹得耳廓发热,盈盈眼波横过去,“嘴上说有什么用?我等着看呢。你放心,要是你找了别人,我不强求,我也找别人去就是了。你找一个我找一双,你找两个我找一打——平昌郡公的赏邑才能养得起几个妹妹?我们谢家可不会输。”
陆寓微目瞪口呆,“葭葭,你成天尽琢磨这些事儿呢?”回过味来,又露出一缕落寞神色,“也罢,左右我也不会找别人。只是葭葭,这话下回你别再说了好不好?你说要找别人,即便只是随口气话,我听着都难受。”
这下轮到谢郁文觉得匪夷所思,不由捏了捏耳垂,困惑朝他望去,像是不敢相信这话是陆大人说出口的。情绪样样都上脸,心思也不藏着掖着,口气还有点儿恳求,这还是陆大人吗?也太稀罕了!
她觉得惊奇,更觉得他这样可爱,慢慢笑了,“那行,以后我不说了,你记着就成。”
扯两句甜甜腻腻的闲话,又得说回先前的难题。陆寓微觉得为难极了,领兵打仗的人,从来习惯了简单直接,这辈子使过最大的阴谋诡计,怕就是上回蹿腾梁王出手去针对薛昌龄。梁王......想到此处,眉头一挑,垂询商量的口气,“要不然,还是给梁王露个风声?”
“哎,那么损啊。”谢郁文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和她提起圣人是一回事。依梁王的脾气,要知道了官家主意打到她身上,指定第一个冲到御前去大闹一场。可她不太愿意,自己心有所属了,自然要远着梁王,既不打算有所牵搭,还利用人家去出头,那叫什么事儿呢?
人情债是天底下最昂贵的债,谢郁文想得很明白。她觉得不妥当,手肘往陆寓微身上轻轻一戳,“拿梁王当枪使去为我出头?陆大人好成算,竟不介意呀?”
陆寓微有点儿委屈似的,说介意。能不介意吗?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能自己去争取,还得叫别的男人冲锋陷阵,他介意坏了。定定望住她,一双清冷的眸子霎时泛起蒙蒙一层雾,“可我更介意官家真将你带走了。”
那样巍然似苍山般沉稳的男人,一下子竟叫人看得心疼。谢郁文晃了晃神,忽然觉得今日两个人脑子都不太好,说来说去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动辄离题扯开万里远。怎么回事,这世上沉溺在情爱里的人都像他们这样吗?因为相悦,所以满心满脑都装不下其它事,清明敏捷的思绪也都没有了,满脑袋的黏黏糊糊,不是进浆糊了,是进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