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06)
谢郁文顺了顺气,唤徐徐,“你去趟‘云散月明’,替我拿几册话本子来,没准要在这儿等到太阳下山,总不能干坐着。”
徐徐也不怎么爱读正经书,话本子上的品味,向来能与谢郁文看到一处。蹙眉琢磨了片刻,“《三梦僧记》,《刎颈鸳鸯会》,《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这几套小娘子看过没有?我觉着不错,都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好故事。”
名字就听着带劲儿,谢郁文满意说好,催着徐徐去了。
徐徐踌躇满志地跑走了。谢郁文侧眸一望,边上就是“阳羡溪山”,也不知道官家这会儿又造什么孽呢,将主人家逼到在亭子里捱时辰,他这客作的,能心安理得吗?
她恨恨朝那院子瞪了两眼,不上道!
心头的怨愤还没消散完,一道冷声骤然从天而降,“你瞧什么呢?”
谢郁文没防备,一声惊叫,下意识往前蹦跶了两步,险些跌在地上。抚着胸口回身一望,入眼先是幅赭黄的衣裾,连经断纬的月白龙纹,正张牙舞爪瞠目瞪着她。
谢郁文幽微一声叹息,这下是一点脾气都没了。
她在这亭子里有一会儿功夫了,方圆十丈都没见着人,这位爷,瞧没声息的,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谢郁文盯着那龙纹,也不敢抬目窥圣颜,认命地跪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民女谢氏,见过官家,官家长乐无极。”
官家垂目,淡淡打量地上的姑娘。一身梧枝青的衣裳,搁在这鸣春山上,直接能融进满山深深浅浅的绿色里去,真是一点儿不惹眼。可这姑娘俯着身子,一头青丝直往青砖上扑,露出瓷白细腻一段脖颈,纤细玲珑,无端透着精致。
就凭这后脑勺,这就不可能是个毫不惹眼的姑娘。
官家眯着眼瞧了她半天。人是个齐全人,可连个敬辞都说得着三不着两的,长乐无极老复丁,这该是对他说的话吗?
官家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开口,“你是谢郁文?”
乖乖,她可真出名,谢郁文在心中哀叹。可再出名,也没有堂皇就将人家姑娘名字喊出来的道理啊!
没办法,圣口念了你的名字,你恐怕还得感念天子抬爱。谢郁文恭恭敬敬称是,“官家目光如炬——正是民女。”
官家“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你是谢忱的女儿,不好好读诗词经文,怎么尽看那些污糟玩意儿?”
第52章
官家声调平平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可话里的意思却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还埋汰起人来了,管她读什么书呢,又没吃他内廷的大米!
没听说官家是这样刻薄的人呀,谢郁文大感诧异。诧异之下,就忘了规矩,叛逆的心冲着脊梁骨一挺,眼神往头顶上撩,反驳的话顺势溜出口,“那倒也不是。官家明鉴,民间通俗文学的一面是藏污纳垢,另一面却是有容乃大,它自由自在,形式活泼,潜藏了许多生动的人间光辉,是众生百态的瑰宝——士大夫虚浮的唱和诗文里,可寻不着这些。”
口齿还真伶俐,三言两语就为淫词艳曲平反了,还瑰宝呢,亏她有脸说。
官家淡漠的面具有些挂不住了,嘴角微沉。他迎光而立,光线太好,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眼前的人虽抬了头,却只见一团雪亮,五官尽是模糊的。
看不清,也不妨碍横竖看她不顺眼。官家一声冷哼,“谢忱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天子不发话,底下人哪有抬头的道理,谢郁文自知理亏,垂首又一叩头,诺诺请罪,“民女无状,请官家责罚。”
意思是请罪的意思,声口是好听的声口,怎么话却这样干巴巴的?连句粉饰的软和话都不会说么。
官家开始觉得谢忱先前的话,或许真不是在自谦,独养的一个女儿,还真像是被纵得没规没矩,粗鄙不堪。
想起梁王提到她时热切的神情,官家感到匪夷所思。周昱斐那个混小子,摘遍中京满城花,从没见他将谁放在心上,怎么来了趟余杭,就被这么个山野丫头拿捏住了,真是看惯了珠玉吃惯了珍馐,开始觉得刺手的野草新奇吗?
不对,也不是野草……官家沉吟,瞧她伸长脖颈俯在那儿的样,细弱伶仃的胳膊腿儿,活脱脱一只野鹭鸶。
官家有意叫野鹭鸶收收骨头,半天没发话,谢郁文只好跪着。
她这辈子都没这样跪过,谢家长辈不在了,至多每年元日时给爹爹磕个头,膝头点地的一下子,立时就有侍女扶她起身了,哪受过这种对待。
青砖石冷硬,谢郁文膝头已然隐隐作痛,可煌煌圣目盯着她,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得隐蔽地以手撑地,在两膝间交换重心,好缓一缓受力的那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