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夫君他眼盲(8)

作者:风吹起游鱼

他的左手始终握着那一根木棍,双目微垂,有聚焦般落在前方的地面,此时微向左侧首,听她说话。

“他们为何关你?”

分明好像是关心的话语,说出来也似冰冷,但这大抵也不是关心,或许只是好奇而已。

施玉儿轻笑一声,有些局促般揪了揪自己膝上的裙摆,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轻叹一声后才说道:“哪有那么多原因,总归是我不对罢了。”

她本想做出一副无谓的模样来给这位教书先生看,可竟然忘了此人眼盲,看不见她面上的故作轻松,只能听见她语气里的哀怨与不甘。

那又轻又细的哀怨如针,又化为线,在四周萦绕。

施玉儿下意识去看他,见他没甚么反应,才又回了眸子,继续望着门上的麻纸发呆。

已经快到午时,她被关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知这教书先生被关了多久,是被忘了还是如何。

火盆内的火又只剩下浅薄的一层,施玉儿不敢再拿书来烧,只能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斜倚着椅背。

此处太过阴寒,她努力的蜷缩着,却还是忍不住牙关打颤,最后又蹲下身来,坐在火盆旁,汲取着最后的微弱热意。

忽然间,窗上传来两声轻轻的敲声,林子耀的声音响起,“玉儿表妹,我给你拿了吃食,还有炭,你且先用着,姨母再过两个时辰也就放你出来了。”

他踩在一片湿泞的枯叶之上,本想再说几句软话,最后觉得自己再三此番实在是有失颜面,犹豫片刻将东西放下后便又离去。

听见脚步声消失,施玉儿便起身将窗外的布包与篮子里的木炭拿进,比起在此处冻出个好歹来,她更宁愿接受林子耀的东西。

篮子里的炭丢进去后,屋内的温度便渐渐开始升高,她将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两个洁白的馒头来。

施玉儿拿了一个馒头后便将剩下一个递到沈临川面前,“我只吃得一个馒头就饱了,你也吃一个。”

她实在是饿了,也不管沈临川如何反应,便小口咬着馒头吃了起来。

这馒头不是方蒸出来的,并不松软,而是有股淡淡的油烟味,有些冷硬,吃进嘴里掉着细细的渣。

她吃的有些急,又没有水可以润嗓,一时不慎噎了一下,咳到面色涨红,好不容易咽下去,竟然没了再吃的兴致。

“你是因为他才被关进来的?”

“嗯?”施玉儿转头,见他将馒头揪下来一小块放进嘴里,仿佛方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是我做错了事……”

她担心自己说错话,心中分明想要将苦闷一股脑的倾诉在无人的角落,可待到真正有人问起时却又如哑巴般没了言语。

她太懦弱,太胆小,却偏又倔强,怀揣着渺无的期望,信人生总不该一直这般艰难。

施玉儿红了眼,这话并不是她的真心,她哪里做错过什么事情,她生如浮萍随波逐流,哪里有资格去做错事。

这句话说出来底气不足,她知道自己若是顺了林子耀的心意,那定然不会过的如现在般艰难,可她不愿,她宁愿面对真实的险恶也不愿见虚假的情意。

沈临川握着掌间冰冷的馒头,将最后一口咽下。

他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他看不见任何的光亮,却莫名能够想象出此时身侧人轻蹙的眉间与嘴角的苦涩。

世间经受苦难者几何,可他不是菩萨,并不能渡人。

他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罢了。

沈临川思量片刻,听火盆内木炭燃烧的声音,半响,才沉吟问道:“可你真的做错了么?”

闻言,施玉儿惨淡一笑,蓄在眼眶中许久的泪珠无声滑下,搁在膝上的馒头滚落在地,“是啊,我何错之有……”

作者有话说:

好想快点看他俩好上哈哈

第七章

“我何错之有……”

施玉儿一时间哽咽到不能出声,这些天来积攒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她觑了一眼这瞎子先生,好笑般说道:“你虽眼盲,但却是个心实的。”

她的委屈只维持了一瞬,便又恢复到平静的模样,她知晓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为好。

沈临川一直微侧着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眉间微拧,双手交握住自己的拐杖,抿了抿唇,重新回正目光。

他的宽袖拂在罗圈椅扶手之上,沾了些灰尘,但那些沉重又狼狈的灰尘却并未折损他的清隽,他遗世独立般坐在那儿,在昏暗的祠堂中却像是被囚在此的谪仙人。

施玉儿的泪很快便止住,她缓缓叹了一口气,望着细碎光斑中漂浮在明光内的灰尘,看它们聚集后又擦肩而过,不过片刻的交汇,不由觉得自己不也就如这浮尘般没有着落。

“先生,你博学多才,可否为我解惑?”

她轻启丹唇,苦笑道:“是否人世皆苦,不止我一人在这世间受难,可这苦难何日才有结果,结果又会是如何……”

“我从前想,这世间受苦之人何其多,定不止我一人,可是如今我却发觉以此来宽慰自己实在太难,我做不到如此豁达,也咽不尽这些苦难。”

她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该去问问诸天神佛,为何要让她双亲皆亡,让她居人篱下,整日惶恐……

一个自己尚且命运多舛的眼盲夫子,能为她解什么惑?

她的头低垂着,瑟缩着隐藏在阴影之中,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仿佛就连最微弱的光都照射不到她的身上,宛如即将开败的茶靡,在默默享受着自己的最后一刻菡萏。

沈临川缓缓站起身来,执杖的左手在地面画了一个虚圈,他望不到施玉儿的方向,只能照着那个圈的地方说道:“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①……”

他的声音仿佛从数万里之遥的虚空混沌传来,施玉儿听得懵懵懂懂,她虽读过书,但也不过是浅学了四书与女训罢了,此时她听沈临川说话,半响,才觉得迷雾散去,听得真切。

什么苦其自身,什么心明澄净,她才听不懂,她最后只大概得出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来。

这个盲人夫子在告诉她,是因为她顾虑太多所以才会觉得寸步难行。

施玉儿缓缓抬头,盈满雾气的眸里有一丝不解,又问他,“可我寄居于此,与外界几乎失了联系,做不到先生所说的那般豁达。”

沈临川微微摇头,虽不是神佛,却也替她将这个迷解了下去,“施家族内觊觎你双亲遗产之人数不胜数,你如今本就孤身一人,又何惧……”

他的话未说完,门口便传来铁链相击的声音,施玉儿如梦方醒,将火盆塞到供桌之下,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沈临川未再继续说下去,他想,或许施玉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族中有掌权者,且她身有双亲遗下的不菲财帛,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总会有人为了财物而愿意得罪施二叔一家,将她接走。

门口铁链响个不停,似有人正在开锁。

施玉儿又转头望了一眼沈临川,见他垂目,便不再言语,想要感谢他解惑,心中又怨自己怎么想不明白此间关键。

她只顾着顾影自怜,而施二叔又几乎将她与族中其它长辈的联络断绝,她纵使有心,也无力,可经他一语,她才渐渐摸到其中关窍。

她在这世上,也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独独的人了,就算她闹上一番,不顾什么礼仪名节,将事情闹到族中去,届时族中为了遮下这桩丑事,定然会让她离开施二叔府上……

施玉儿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对着沈临川的方向无声说了句‘多谢’,沈临川羽睫微颤,继续听着门外的动静。

来人是言画,她将门打开后便将铁链丢在了地上,生锈的铁链蜿蜒着堆起,仿佛要与枯朽的门槛融为一体。

林子耀站在言画身后,面上满是焦急,在见到二人时,眸中有些惊愕,但又观二人衣衫完整,距离二丈有余,心下才堪堪松下一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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