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87)
一只柔荑从深红色的帘后缓缓伸出,如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奚旷宽厚的掌中。
凝如玉脂,嫩如藕芽,五指指盖水红,仿佛含苞欲绽的花尖。
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呼吸重了,会惊扰那帘后的人。
先是一片浅青如山间树林晨雾般的衣袖,再是一把浓重如鸦羽的乌发,发间未有太多装饰,只有一支银质的发簪盘在其中,尾端缀一枚碧绿翡翠圆玉,玉下镶嵌细长流苏,随着女子的倾身,微微摇荡。
山风拂过她的裙袂,她抬眼扫过面前众人,眉尖微蹙。明明眼型盈圆,却有着微勾的眼尾,加上眼底明显的冷淡之色,令她看起来像是一只误入人间的山精。
一片寂静中,有人的吸气就变得格外显耳。
桑湄眉头皱得更深,将脸上白色的面纱往下压了压,握住了奚旷的手。
随行的问风及时地搬来了脚踏,免得桑姬还须得跳下马车,失了仪态。
一下车,桑湄便躲到了奚旷身后,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奚旷将手背在身后,朝大家笑道:“诸位怎么还在这儿?莫非是在等本王开场?”
潘刺史回神,连忙打了个哈哈:“殿下不入座,臣等又怎么好意思抢先。殿下就莫要为难臣等了,快快入座罢!”
“也好。”
春猎还未正式开始,男女分帐而坐,路过女眷那边时,奚旷略停了停,低声对桑湄道:“先坐一会儿,我晚点来找你,听话。”
桑湄抽出手,也不回答,头也不回地就坐进了帐子里。
身后众人不免面面相觑,彼此都从眼神中读到了震惊:嚯!殿下这位从南邬带来的侍妾,气性很大啊!
潘刺史也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宁王是独自来的,没想到竟会不顾世俗地带上桑姬,更没想到,这位桑姬居然能这么不给面子,真是恃宠而骄啊!
他朝夫人递了个眼色。
潘夫人:“……”
好罢。
眼见男人们都往另一个帐子里去了,潘夫人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桑湄,笑道:“妹妹便是桑姬罢?真是的,殿下带了妹妹出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倒显得我们怠慢了。”
桑湄脚步一顿:“你是谁?”
潘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她自认为性格豪爽,但豪爽不等于没有礼貌,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别人这么硬邦邦地上来一句“你是谁”了,一时间竟然不知做出何种表情。
“看我,真是糊涂了,都忘了自我介绍。”潘夫人拉着桑湄在席上坐下,笑道,“我乃潘起为潘大人的妻子,妹妹初到通宁,自然是不认得我的。”
女眷们因为爱凑在一起说话,所以座位的摆放不如男人那边泾渭分明,帐子里摆了四张长桌,围成一个方形,大家都跟关系熟稔的人坐在一块儿,只有桑湄周围,除了一个潘夫人,再无别人。
“你们呢,都来跟桑姬妹妹说说自己,让桑姬妹妹认识认识大家。”
潘夫人是潘刺史的夫人,多年春猎都是她在主理女眷这一块,在场没有哪个人敢不给她面子的,纷纷攒起笑来,与桑湄搭话。
有些人家不止带了年轻子弟来,还带了年纪合适的女孩儿来。在场的就有五六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好奇地盯着桑湄看。
但桑湄态度一直颇为冷淡,除了几声应答,就再无他话。饶是潘夫人绞尽脑汁地热场,也难以把她带动起来。
一时间,其他的女眷们也不知该不该说话聊天了。
潘夫人只好转移话题,不再把重心放在桑湄身上,转而朝另一个妇人笑道:“岑夫人,先前听说你家外甥今年也要来,怎么今天没见着呢?”
“嗐,说到这个我就来气,这小子,前些日子与人比武,结果不小心摔肿了脸!自觉颜面无光,不好意思来了!我也替他丢人!”
在场的女眷们闻言,纷纷笑作一团。
气氛终于又活泼了起来,潘夫人暗暗松了口气。
她悄悄看向桑湄,见她仍旧那副冷冷的样子,即使在场只有女眷,也不摘下面纱,连面前的茶都不肯喝一口。
聊了一会儿,日头愈发高了,参加春猎的各家人员也陆续到齐。
有女孩儿坐不住,拉着手,嘻嘻哈哈地跑出去围观今年有哪些新秀了。有一些出身寒门的年轻人,因为骑射艺出众,被允许参加此次春猎,头一回受到这么多女孩儿关注,不由暗暗红了脸。
“年轻真好啊。”潘夫人坐在原位,忍不住摇头感叹。
有妇人揶揄道:“那可不,平时也见不着这么多年轻男人啊。”
哄堂大笑。
众家夫人纷纷打趣道:“真不害臊!”
“但说得是啊!不然你摸着良心说,你来春猎,难不成只是为了看看你儿子?”
“啧,我当然不是!我这分明是来替我侄女相看相看未来侄女婿的!”
“你有侄女吗就敢在这乱说?”
桑湄心底微讶。
这北炎的女人们……倒是比她想得更有意思点。
帐外响起鼓声,一声接一声,极富节奏。
潘夫人精神一振:“终于要开始了!”
不等她说完,原本还懒洋洋坐在席上的各家妇人都纷纷站了起来,往帐外走去。
“桑姬妹妹,咱们也出去瞧瞧罢。”潘夫人虽是笑着看向桑湄,但她有点忐忑,并不确定这位脾气古怪的桑姬是否会接她的话。
好在桑湄虽未开口,但还是点了点头,跟在了她身后。
行到帐外,草地上已经摆出了一个高台,奚旷负手而立,看向台下一脸激动的年轻子弟们。
他们身着各式各样的骑装短打,有的光鲜富贵,有的朴素平常,但无一例外,皆是干干净净,崭新挺括。
此刻,他们都身负箭囊,手握缰绳,微微仰起脸,看着台上的宁王殿下。
这是大乾皇朝的皇长子,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岁,可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儿,哪怕穿的只是一身白衣,也难掩其毕身锋芒。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单是想象一下,便已让他们热血沸腾,浑身兴奋到战栗。
鼓声停,奚旷微微一笑。
“通宁自古便有春猎之传统,往年皆为通宁刺史主持,今年本王不才,受邀主持,便忝列在此,略作开场。诸位都是通宁青年才俊,想必也听厌了那些老生常谈。今日,本王不多费口舌,只敬三碗酒。”
朱策端上来一碗酒。
奚旷接过,道:“这第一碗酒,敬这令旗山山灵,山灵保佑,愿此次春猎,万事顺遂!”
说罢,仰头一口喝尽,亮出碗底。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好”,引得其他人也纷纷叫起好。
奚旷按了按手势,示意停下。续上酒,又道:“这第二碗酒,敬大乾日月,敬列位臣工,敬通宁万民!愿诸位,齐心同德,共创盛世!”
“我等必不负殿下期望!”
有些寒门子弟,第一次见到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一时间在马上都有些坐不稳了。
奚旷饮尽第二碗,又举起第三碗,朗声道:“这第三碗,不敬别人,请诸位,只敬自己!男儿当有凌云志,今日春猎,便是诸位的第一程!”
一队小厮高举托盘来到各家子弟面前,奉上满满一碗清酒。
众人都是吃饱了朝食来的,现下心潮澎湃,更不在乎这点小酒,当即一饮而尽,生出万丈豪情。
“好!”奚旷喝彩,“朱策,将本王那柄宝刀拿来!”
乌沉沉的刀鞘被呈上来,奚旷握住鞘身,用力一拔!
唰!
雪亮的刀身,流畅优美的线条,只一眼,便令人目眩神迷。
“此刀,随本王征战多年。此次春猎,谁拔得头筹,谁就是这刀的下一任主人!”
此言一出,满场沸腾。
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辉!
所有参赛者都痴痴地望着那柄刀,仿佛望着自己鲜花着锦的通途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