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77)
虞春娘看着手里的梅花有点发愣。
半晌,才看向桑湄:“你叫什么名字?”
桑湄失笑:“奶娘,您又忘了。我叫桑湄。”
“哦,桑湄。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奶娘,不小了。”
虞春娘想了半天,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对,对,确实不小了……我生旷儿的时候,我才……嗯……”她又扳着指头开始算,结果一只手剪刀,一只手梅花,根本没有多余的手指,可把她急坏了。
桑湄无奈,把剪刀拿了,虞春娘这才扳完了手指,露出一点快乐的笑意:“我十七岁的时候,生的旷儿。大家都说,他长得像我,不像他爹……”
说完,虞春娘愣住了。
桑湄:“然后呢?”
虞春娘:“然后,然后……”
她脸色倏地苍白,浑身颤抖,连手里的梅枝都握不稳了,簌簌飘了好些花瓣,落在了她的鞋边。
“他长得像我,不像他爹……”虞春娘重复着,蹲下身,满头冷汗,不住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惶急不安地念叨,“他爹……他爹……他爹是谁……我不知道他爹是谁……”
“奶娘,奶娘!”桑湄一把按下她的拳头,拥住了她的肩膀,“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虞春娘伏在桑湄怀里,瑟瑟发抖,眼角泛红。
桑湄一言不发,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儿一样安慰她。
良久,虞春娘才呆呆地问:“你的孩子,会有爹吗?”
桑湄万万没想到她会拐到这上面来,怔了怔才道:“……我没有孩子。”
“你总会有的。”虞春娘呆呆地说,“和你一起骗我的那个男人,会是你孩子的爹吗?”
桑湄:“……不。”
“你和他不是夫妻吗?”
桑湄:“……不是。”
“哦……”虞春娘有些困惑,难以理解,“那为什么他也喊我奶娘?”
桑湄垂眸,想了想,淡淡一笑:“可能只是因为,对他来说,这个称呼最顺口罢。”
奚旷走进望山小院的时候,桑湄和虞春娘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用午膳。
石桌四四方方,并不大,刚好够四个人坐下来打一副牙牌,或者是两个人面对面用饭。因此当看到奚旷的时候,桑湄便皱了皱眉。
“殿下。”门口的婢女朝他行礼。
“本王还未用膳,你们倒先吃上了。”他的眼神拂过窗台上摆放的鲜妍梅瓶,“早上去了花园?”
虞春娘默默地吃饭,只有桑湄能回答他:“是,妾身与奶娘各插了一瓶。”
奚旷点点头,朝石桌走来。
桑湄很想说这桌子已经摆满,添不了菜了,但虞春娘毕竟是奚旷的母亲,人家母子想吃顿饭,她也不好置喙什么。
“你们都下去罢。”她对婢女们说。
婢女们给奚旷拿来一副新的碗筷,便安静退下了。
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个。
“殿下来得晚了,妾身与奶娘都已经吃了一半了。要不妾身去喊厨房再给殿下做一点儿罢?”桑湄阴阳怪气地说。
“不必,够了。”奚旷撩袍坐下。
旁边多了个人,奶娘也只是瞥了一眼,再没什么别的反应。
她仿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爱好,一直在夹她面前的两道菜,奚旷把盘子调了个位置,她依然只夹离自己近的那两道菜,远一点儿的就不夹。
奚旷没有说话,给她舀了半碗汤,放在她的手边。
桑湄忽地冷笑一声,搁下碗筷:“我吃饱了。”
人家在这里大献孝心,她掺和什么?她不过就是个打掩护的工具人罢了。
她离席走到窗台边,去拨弄瓶子里的插花。
“今天早上,有劳你了。奶娘自己不爱走动,若你有空,便多带她出去走走。”奚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要带她去王府外面走走,你答不答应?”桑湄面无表情地问。
“……这恐怕不行。”
“那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桑湄一用力,一朵浅红的梅花便被她掐了下来。
花瓣在指间被□□,黏腻的花汁染红了指腹,像被稀释过的鲜血。
“奚旷,你要知道,我没有义务照顾她。我之所以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无聊,要找人解闷——更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可怜她。”
奚旷没有回答。
虞春娘终于咽下了碗中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端起手边奚旷盛好的半碗汤,慢慢凑到了嘴边。
她喝得很迟缓,很安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优雅。
“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桑湄把碾碎的花瓣丢在墙根,也不在乎虞春娘在不在听、又听不听得懂,直截了当道,“她这辈子什么都没了,只记得一个旷儿,现在你告诉她旷儿也死了,你让她怎么活?每天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度日,难道她就会觉得幸福?我看她在来的路上比在这儿可开心多了。”
奚旷持筷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那现在到底是谁开心了?是我吗?是这院子里的侍女吗?是在长安的那位陛下吗?显然都不是。”她冷冽地讥笑起来,“是你,奚旷。”
“不用你亲自伺候,你只需要偶尔来看一看,就是所谓的‘尽孝’了。说什么真相暴露会害怕的不是你,你当然不害怕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自然有人帮你摇旗呐喊,说你忍辱负重,说你别无选择,已经尽力。而奶娘呢?谁会在乎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有这么一天,是怪谁呢?”
奚旷终于转过头,望了过来。
他眼中漆黑一片,既没有因她的嘲讽恼怒,也没有因她的指责羞愧。
“那你教教本王,应该如何做。”
“妾身可不敢。”
“你敢得很。”筷子轻轻搁在碗沿,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直起身来,午间的风吹得他衣袍微微鼓荡。
“在长安,本王没有执意为奶娘争取一个名分,没有与父皇撕破脸皮,一定令你很失望罢?”
桑湄抿紧了唇,眉尖微蹙,眼底如霜。
“你已经从郑有钧那儿拿到了执掌中馈之权,偌大的王府,还不够你操心?本王触怒天威,对你有何好处?”
“对妾身没什么好处,只是殿下给妾身找了事做,投桃报李,那妾身也理当给殿下找点事做。”桑湄毫不顾忌地直视着他,“殿下既然要做戏,何不做全套?像宁王这样雄才伟略的人物,若只沉溺于小情小爱,陛下想来也不会信。只有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挣扎沉浮的人,才显得生动真实,不是吗?”
四目相对,只余穿堂而过的风声,和沙沙的树叶声。
是刀箭也是明灯,是毒蛇的吐信也是坦荡的剖心。
她懂他,亦如他懂她。
有时候,奚旷常常会想,为什么要留她一条命,她这样危险的女人,死了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他舍不得。
舍不得自己的那些眷恋都化作空梦,舍不得自己的那些怨恨都散作轻烟。
更舍不得,全世界,只有她才能窥见他内心的所有隐秘。
他们是敌非友,所以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幽暗想法,都可以在她身上肆虐;可他们又是如此亲密,所以所有的苦痛与酸甜,都可以共同感知分享。
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令他如此痛恨,又令他如此沉迷。
当!
一声脆响,透白的瓷碗炸开在虞春娘脚边。
她傻傻地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裙角上溅到的汤汁,忍不住攥紧了衣袖,迎着两个人闻声而来的目光,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就是手滑了一下……”
“无妨。”奚旷说,“没伤着手罢?”
虞春娘讷讷摇头:“没有……”
桌上已是残羹冷炙,已没了用饭的气氛,奚旷便让虞春娘回屋去了,又把那两个婢女叫了回来,让她们收拾桌子,再给奶娘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