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69)
女子穿着浅青色的厚重棉袍,却被腰带勒出细细的腰。
“奶娘,别怕。”奚旷柔声哄着她,抬手轻轻摘下了她头上的帷帽。
听着这个称呼,奚存不免皱了皱眉,然而那帷帽下露出的一张脸,却令他吃了一惊。
早在奚旷刚投奔大将军府时,就已言明自己十岁时就离家出走,原因是母亲疯了,他忍不下去。
是以,这几年来,奚存一直对奚旷和虞二夫人怀有一些微妙的愧疚。这次奚旷未经允许便带了虞二夫人回来,他也没有计较。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或者是一个憔悴苍老的女人,可是出乎他预料的是,他看到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弹指二十余年,她眉梢眼角有了些许的细纹,添了白发,也瘦了不少,但是经过一路上的照护,与特意的梳洗打扮,她竟又有了几分少女时期的美人情态来。
刹那岁月流转,本已沉寂的画面悉数浮上心头。
奚存定定地望着她,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娘……”
毕竟少年夫妻,这个名字多年不念,却依旧缱绻萦回。
但虞二夫人只是低眉温顺,闭口不语。
正常得都有点不正常。
这是奚旷口中那个动不动就会殴打辱骂他的母亲吗?
奚存有些狐疑。
“春娘,过来。”他压下心头复杂情绪,试图唤她。
然而虞春娘就跟脚底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别说是行礼了,连头都不抬,眼睛死死地望着地面,仿佛要把地上盯出个窟窿来。
奚存再次皱了皱眉。
奚旷在一旁对虞春娘道:“你不是想知道旷儿去了哪里吗?去问问上面那位,他知道。”
奚存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目露震惊:“她不认识你?”
奚旷垂眸。
而旁边的虞春娘,终于因为奚旷这句话有了反应。她先是看了奚旷一眼,又怯怯地、飞快地瞟了奚存一眼,轻声道:“真的吗?”
奚旷:“真的。”
于是虞春娘鼓足了勇气,拽紧了衣袖,迎着奚存骇人的目光,往前挪了两步,小声道:“他们说,能带我来见旷儿……你知道,我的旷儿在哪里吗?”
奚存不由捏紧了圈椅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他不站还好,一站,满身帝王威严气势,吓得虞春娘连连倒退,缩到奚旷后面,再也不敢出来。
“启禀父皇,这便是儿臣说的,难以言明之事。”奚旷面色沉沉,回头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母亲,拱手道,“儿臣与母亲十余年不见,如今长大成人,自觉少年行事荒唐,可想要弥补之时,却发现母亲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儿臣离家时,母亲尚认得人,可现在,母亲已经谁也不认得,只记得要找‘旷儿’,劝都劝不住。母亲如此,做儿子的怎能放心?还请父皇开恩,让儿臣,带母亲回府。”
奚存缓缓走来,走到奚旷面前,垂头看着青年身后阴影里、因为害怕而不断颤抖的女人。
“你不记得朕……了吗?”
虞春娘避开他的目光,使劲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父皇……”
奚旷想说什么,却被奚存打断:“你不记得朕,却记得旷儿,旷儿是谁?”
“是……是我的孩子……”虞春娘终于哭出了声,眼泪滚滚而落,“是我对不起他,他恨我,他跑了……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他才十岁,外面多危险啊……我要找他,可姐姐姐夫不让我出去,你们帮帮我罢……”
奚旷沉默地立在殿中,嘴唇紧抿,脊背绷直。
他看向面前的父亲,与奚存目光交汇的一瞬间,他率先低避了下去。
“虞春娘!”奚存厉声喝道,直接把虞春娘喝得僵住。
“从来没有什么旷儿。”奚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记错了,你从来没有这么个儿子。往后不要乱喊了。”
奚旷陡然怔住。
虞春娘也怔住了,但她竟然立刻反应了过来,简直像竖起了浑身的尖刺,大声道:“你胡说!你们都骗我!你们就是不想帮我找他!”
“是你记错了。”奚存冷冷道,眼里是不容抗拒的威压,“若是你真有这么个孩子,那么,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孩子的父亲……父亲……”虞春娘被问住了,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孩子父亲……”
“既然没有父亲,何来的孩子!都是你记错了而已!”奚旷拂袖,“你只是个奶娘,看别人有孩子,所以才幻想自己也有个孩子!”
虞春娘呆住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情急之下,竟然发挥了前所未有的聪明:“不可能!若我没有孩子!我怎么当别人的奶娘!”
“够了!”奚旷转过身,看着母亲,神色冰冷。
他已经知道了父皇的意图。
“奶娘,之前一直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你的旷儿,早就死了。”
虞春娘懵懵地看着奚旷,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桑湄的奶娘,可你自己的孩子却早逝,你放不下,所以才假装他只是离家出走。桑湄重情,舍不得你,才带着你一起过来。早就没有了什么旷儿,你去哪儿都找不到旷儿的!”奚旷顿了顿,“你知道桑湄是谁吗?”
虞春娘只是呆滞。
“……罢了。”奚旷抬首,看向前方神色晦暗的奚存,“父皇,你也看到了,她和桑湄朝夕相处那么多天,都没记住那是谁。她……只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找旷儿。
“朕本来以为……她至少认得出人。”
认得出人,就说明还能讲点道理,知道利害。可倘若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识,还在成日喊着要找旷儿,这还能如何处理?
“朕给你三天,要么,让她明白所谓的旷儿根本不存在、或者是死了,什么都好,总之让她休要再提此事。要么……”奚存闭上眼,“就让你母亲,永远留在这里罢。”
“父皇!”
咚的一声,奚旷跪下,浑身发颤。
“老大,你应当知道,朕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奚存负手而立,烛影投在他身上,暗色龙纹张牙舞爪,“对你,和你母亲,朕已经一退再退。”
奚旷双手握紧成拳,牙关紧咬。
而他身后的虞春娘,似乎没听见他们二人方才都说了什么,还沉浸在“孩子早逝”的恍惚中。
温暖如春的太极宫,幽冷无尽的长安城。
很久很久,久到连蜡烛都快要燃尽,哔啵一声,爆出一声清脆的烛花。
“儿臣……领旨。”
奚存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回首,用余光看着奚旷默默俯下身,重新给虞春娘戴上那顶帷帽,然后扶着她,离开了太极宫。
宫门开了又关,一股冷气窜入,身后传来宫人们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安静地换了新烛,收拾了地上的茶水瓷片,又上了一盏新茶,安静地退下,留下来的,唯有一个老太监。
“尤荃哪,在外面站了挺久罢?瞧瞧你这满身寒气。”奚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撩袍坐下。
老太监长脸细眉,像是干瘦版的年画土地公似的,闻声连忙大退几步,告罪道:“是老奴思虑不周,冒犯陛下了。先前见陛下与宁王殿下有要事商谈,老奴不敢带着人在廊下候着,都远远撤到院子里去了,等宁王殿下出来了,老奴才带着人回来。谁料竟忘了这一身寒气,望陛下恕罪。”
“宁王走了?”
“走了。”尤荃躬着身子道,“坐着来时的马车走的。”
“你瞧见他身边的人了?”
“瞧见了,只是带着帷帽,不知是谁。”
“猜猜看。”
“这……老奴实在不知怎么猜。”尤荃的两条细眉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老奴离得远,又一把年纪了,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陛下就莫要为难老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