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59)
然而他正欲开口之际,却见奚旷突然拔剑——
嚓!
剑锋凛冽,裹挟着十足的杀意,停在自己的咽喉前。
朱策陡然一窒。
他抬眼,对上奚旷阴冷如渊的目光。
这一瞬间,朱策确定,奚旷是想杀了自己的。
两厢沉默。
帐中烛火哔啵,尚未补好的帐布漏了风,发出呜咽般的长鸣。
奚旷死死地盯着朱策,手腕一翻,长剑蓦地插/入大地,三尺青锋隐入尘泥,劈裂了二人烛光下的影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最先开口的是奚旷。
他垂眸看着案上的一碗清水,却没有去拿,任由几个时辰来滴水未进的嗓子,发出沙哑沉闷的声音:“你要我明日拔营,继续回长安。”
朱策退后几步,深深一揖:“殿下英明。”
他顿了顿,缓了一口气,又道:“昨日一战,我军虽有死伤,但并未伤及元气,大多数将士甚至都未能与刺客交到手。今日休整一日,已是足够,明日该继续上路,才不会耽误时间。”
奚旷不语。
朱策以为他不愿意,又补充道:“殿下若担心桑姬安危,可派几人留下继续搜寻,而后快马加鞭赶上。”
“不必。”奚旷道,“为她二人,已令不少兄弟劳累,让大家今夜好好歇一晚,明日正常上路罢。”
朱策大喜:“殿下——”
“但是,”他还没说完,就被奚旷打断,“我要你另备一辆马车,对外就说,为防刺客,本王由骑马改为乘车。”
“这倒不难,只是殿下为何……”朱策猛地刹住话头,难以置信道,“殿下难道是想……”
“本王只留三日。”奚旷平静地望向朱策,语调慢而坚决,“若三日之后,仍找不到她们,本王允诺你,必会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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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从林间落下,值守的士兵粗暴地敲了敲囚车的围栏,大声道:“起来!上路了!”
平乐睁开惺忪的眼,怀里的康喜拱了拱,低声道:“姐姐,我还困。”
前夜军中来了刺客,目标虽不在她们,直逼宁王而去,但她们亦受惊不小。昨日胆战心惊了一天,见终于没什么事了,才能稍稍睡去。
平乐拍了拍康喜的脸,说:“还是先起来罢,别惹怒了这些军爷。”
她们可不是清鸾,士兵们不会对她们和颜悦色。
几个馒头被丢进了囚车,女眷们一人一个拿着吃了,默默咀嚼不语。
值守士兵清点了一下人数,确认无误,便往队伍前方奔去。自从刺客偷袭后,每天晚上和每天早晨都要清点人头和物资,去和朱策汇报。
士兵汇报完回来,同伴顺嘴问道:“你见到殿下没有,殿下今日心情可好?”
士兵说:“今日没看见殿下,殿下改坐马车了。”
“坐马车了?也是,若再和以前一样骑马,太容易被刺客瞄上。”同伴感叹了一句,“昨天兴师动众地出去找桑姬,也不知找回来了没有?”
“大约是没有。”士兵说,“我走的时候,朱大人正在选人留下继续搜寻呢。”
聊宁王的侍妾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话题很快便揭过,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回长安后的事情,便见前方人群动了——大军再次启程,两人也不再说话。
而平乐捏着手里的半块馒头,有些发愣。
他们说什么?清鸾失踪了?是刺客偷袭那夜失踪的?
连宁王出动兵力搜寻都寻不到,那她究竟是被歹人劫走了,还是……
“姐姐,姐姐?”
康喜的声音把平乐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她低下头,看到妹妹正睁圆了眼睛,举着一只水囊递到她旁边:“姐姐,喝水。”
平乐伸出手,把妹妹嘴角的馒头屑抹掉,然后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康喜凑过来,和她小声咬耳朵:“姐姐,我旁边的陆婕妤和陈淑妃身上都有点儿臭了。她们为什么之前不肯跟我们去洗澡呀?”
平乐也小声和她咬耳朵:“人家有人家的坚持,不想和陌生男人共用一个地方,你就别多管了。”
康喜道:“她们难道不难受么?我反正是会难受的,要不是姐姐你说水太冷,怕我生病,我也想和姐姐一样,直接全身下去——”
“嘘。”平乐瞥了周围行军一眼,朝嘴唇上比了个竖指,“好了,别再说了。”
她把水囊盖子重新拧上,放回囚车中间。
一阵风来,长长的睫毛上沾惹了灰尘,她垂下眼,掩去眼底所有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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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身后传来几声疾呼,奚旷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几名亲卫正策马奔驰而来,显然为了追上他一路狂奔,大冬天的,两鬓汗水竟不住地往下滑。
“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的亲卫喘了口气,停下马,道:“朱大人担心殿下一人深入林中遭遇危险,特派属下等前来照应……”
奚旷虽说了不需要人跟着,但朱策哪能真的放任他一个人在山林里胡来,就算没有刺客,万一遇到什么野兽、或者是不慎摔下悬崖可怎么办?
“殿下放心,朱大人对外只说属下等是出来寻找桑姬的,除了属下等,并无人知道殿下的行踪。”
来都来了,再把人赶走也显得多此一举。
奚旷道:“你们都是跟随本王已久的老人,本王也不瞒着你们,桑姬虽名为本王侍妾,但却对南邬百姓意义非凡,是陛下指定要保的人。若是她丢了,你我都要受责罚,可明白?”
几名亲卫顿时一凛,深感兹事体大,齐声道:“属下等必不辱命!”
这些人作战经验丰富,寻人这件事本身对他们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没有线索。
昨日往四面八方找了一天,却连最基本的往哪个方向去了都没有定论,一名亲卫道:“既然眼下并无实质性的线索,不如想想,倘若我等是那劫掠之人,会将桑姬劫去哪里?”
“若我是太子,想从桑姬身上得到什么,要么快马加鞭赶往长安,要么为了避开殿下耳目,选择绕路。”
“可通往长安的方向,并无马蹄或人足痕迹。”
“也许真的是南邬余党?说不定跟踪我们已久,趁着太子派来的刺客行动,就浑水摸鱼带走了桑姬。”
“月弧山脉虽广,但便于行走的路并不多,若是要避开我们的追踪,就一定是走的荒无人烟的小路。可这样的小路,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女子经过,怎么会不留下痕迹?”
众人争论不休之时,奚旷却突然道:“倘若走的不是陆路呢?”
众人一静。
奚旷闭了闭眼,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那夜静悄悄的河流,与委顿在地的衣物。
“坐船?”一名亲卫迟疑道,“可我们来时皆沿着河道,若是顺流而下,路过大军时不可能没人看见。若是逆流而上……这……这儿只能开小船,恐怕对方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能划到上游罢?”
“不查查怎么知道?既然陆路已经全部查过,一无所获,焉知水里就没有?”奚旷神色阴郁,一夹马腹,扬鞭而起,“走!”
奚旷自昨夜交代完朱策这几日的军中要务之后,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军队,在山林里搜寻。
他总觉得,以桑湄的性格,倘若被人劫持,一定会试图在半路留下点什么。可无人能找到她留下的线索,那便要么是她无法留下线索,要么就是……她不愿留下线索。
他知道她的算计,他知道她一定在谋划着出逃的机会,两次沐浴一定是别有用心,可刺客偷袭,却一定不是她能预料的事情。
但若是……她宁愿被人劫走,去博取一些未知的机会,也不愿意忍辱负重待在他身边呢?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他便觉得心如刀割。
他在山林中找了一夜,被亲卫追到时,已经离去甚远。如今再掉头折返河道,他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期望找到什么,还是不期望找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