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207)

作者:青草糕

她拿着矫诏,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俯下身,注视着他:“陛下,请把玉玺给我罢。”

奚旷死死地攥着桌角,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液喷落在衣摆之上,他看着那血迹一点点地渗透下去,滴落在地上,却始终没有人来擦拭。

他费力地抬起头,只觉得耳边轰鸣一片,世界天旋地转。

粘稠的血丝挂在他的唇角与下巴,他狼狈不堪地伏在她面前,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轻声笑起来,“不为什么,我想当皇帝,就这么简单。”

他艰难地问道:“是为了……报复我吗……”

“报复?”她摇了摇头,“我并不想报复你。我想当皇帝,只是因为我本身就想当罢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在南邬的时候,我就想当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南邬太子?”

“你想要权力!我给你了!”奚旷眼眶通红地说,“可你为什么,为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

“你也知道,是你给我的权力啊。”桑湄挑眉,“皇后、太后,这些皇帝赋予她们的权力,和皇帝自己拥有的权力,能一样吗?”

她猛地扣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折着脖子仰视自己:“玉玺给我!”

“不,不……”他摇着头,满是血痕的手抓住她的衣袖,“湄湄,不是这样的……告诉我,你只是在跟我玩笑,对不对……肯定是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桑湄一甩手,冰冷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茶杯翻滚在地,泼了奚旷一襟的茶水。

他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

“从盛启元年,到如今宣裕十年,我等今天,已经等了整整十二年。”她俯视着他,在他上方甜美地冷笑,“从毫无根基,到今天满朝文武一半都是我的人,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吗!”

奚旷怔怔地看着她,喃喃:“你一直在骗我……”

“是啊,我一直在骗你。”桑湄说,“骗了你十二年,陪了你十二年,你不亏的。”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吗……哪怕是一点点,一会儿……”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眼角,滚下泪来。

“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给我生孩子?!”他攥着她的衣角,声嘶力竭地质问。

“嘘,小声点,别被外面的人听到了。”顿了顿,她又道,“算了,听到也没事,柏树之流,被我打发去看孩子了。现在太极宫附近,全都是我的人。”

“桑湄!”

面对他愤怒的嘶吼,她岿然不动,眉间金钿愈发光彩夺目:“你以为我很愿意生孩子?要不是我得有个继承人,我才不愿意生孩子。另外,请注意你的措辞,我生孩子,是给我自己生,不是给你生。你是他们的父亲,我从来没有拦着他们亲近你,你放心,你死后,我也不会污蔑你的,孩子们也一定会永远记住你的,毕竟,你确实是个不错的父亲。”

“桑湄……”

“哦,还忘了说一件事。”她波澜不惊地说,“我从来没有小产过。在珝儿和琅儿之前,也从来没有怀孕过。”

奚旷蓦地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很好骗。”桑湄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刺客把我劫走,我也压根没喝过那碗堕胎药。你能这么快斗倒你爹和奚曜,我还挺诧异的。”

“桑湄——!!!”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摧心剖肝,不外如是。

那些他为她发的疯,流的泪,笑过的痛过的伤过的爱过的,原来在她眼里,都是笑话一场。

“好了,不要这么激动,不然后面收拾起来,就太麻烦了。”桑湄伸出手指,轻轻理了理他的鬓角,“你不把玉玺给我,那我只能自己找啦。”

他躺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除了眼睁睁看着她在周围翻找玉玺之外,没有半点办法。

玉玺他才用过,也根本没想过防着她,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

他看着她蘸了泥,盖了印,矫诏在手,她便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皇帝。

他合上眼睛,气若游丝:“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北狄人下的毒,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桑湄举着那张圣旨,对着光抖了抖,试图尽快把印章晾干,“那个北狄人想杀你是真,我让人与他作了交易,声称可以帮他报仇,事成之后,他顶罪便是。”

“你什么时候与北狄勾结在一起的?”

“我并未与北狄勾结,只是与这一个人作了场交易而已。现在交易结束了,我与北狄也没什么关系了。你想知道我让谁去做中间人,才博取那个北狄人的信任的吗?”她轻轻地笑起来,“你去年新封的那位陈德胜小将军,在乾狄之战中立下大功,其实,他一直都是我的人——更准确地说,他在入军营之前,曾是我舅舅的私兵。南邬一品大司空麾下私兵,原先是用来对付谁的,不必我多说罢?”

“还有谁是你的人?”

“翰林院里那位一骑绝尘的新秀,魏庭辉魏大人,也是我的人。”桑湄道,“他有一名兄长,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名叫魏书涣。”

魏书涣……有点耳熟的名字,是谁……

“曾任南邬卫城司胥吏,后因刺杀于你,事败身亡。”桑湄说。

奚旷闭着眼,躺在地上,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愤怒了。

他感到生机在从自己的身体里快速地流失。

“你想当女皇……不是那么容易……你以为,一张圣旨,就能解决一切吗……”

“不容易,我也要试试。成王败寇,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冷笑一声,“拦路的绊脚石,我已经清理得够多了。挡我者,死。你也不例外。”

殿里明明烧着地龙,点着炭盆,可为什么,他还是感到这样彻骨的寒冷。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可你却想让我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的夫妻感情,难道只是空梦一场吗!

“可你不死,你也不会让位给我。”桑湄抚摸着他的脸颊,“所谓与我共赏江山,是你最后的让步,因为你绝对不会,再甘愿屈居我之下。你心里明白,一旦我的地位彻底越过了你去,你就再不能抓住我了,不是吗?”

仿佛内心伸出最隐秘的角落被人发掘,那些微小到连他自己都几乎快要忘记的情绪,又重新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男人。”她低下头,“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奚旷苦笑一声。

“你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圣旨都提前写好了,那为什么不能等我死了,再去做,还非要告诉我?就不能让我走得安心一些吗?”他再一次睁开眼,凝视着她,语速缓慢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桑湄面不改色:“可你就是喜欢我这样恶毒的女人。”

他低低地笑起来,最后边笑边咳血,抓住了她的裙角:“我快要死了……你就不能再骗我一次……”

桑湄:“你想听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想听什么……”他气若游丝。

桑湄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跪坐在了地上,将他嶙峋的身体抱起,让他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爱你。”她说,“走到今天这一步,非我本意,但我已不能回头。可是奚旷,你记住,我是爱你的。”

他看着她,无声无息地笑起来,满眼痛色,令她最终还是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你给我下的,究竟是什么毒?”

“我也不知道,它还没有名字。”桑湄回答,“多谢你那本从贺家拿回来的炼药方子,顾锦兰很喜欢。”

那是什么时候给她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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