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59)
他再大度,也断不能容忍一个亲手弑过父的儿子在身边。
“朕已知晓,你下去罢。”奚存缓缓道,“密鲁勃未必有你想象的那般困苦,若是真的无法面对,朕允你自戕。”
“父皇,父皇!”奚曜放声吼叫起来,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你剩下的两个儿子,也未必比我好多少!父皇至今风寒未愈,难道就不怕是人下毒吗!除了父皇身边伺候的人,最有可能下毒的是谁,是惠妃啊父皇!还有那宁王,狼子野心,不必我多说!父皇当真就相信是桑姬失踪了吗?她可是南邬公主!是清鸾公主!谁知道宁王是不是故意放走的她,好让她去与南邬遗民暗通款曲,助他成就大业!父皇——”
“来人!把废太子带走,即刻流放密鲁勃!朕看他胡言乱语,已然是疯了!”
几个金吾卫推门而入,一把捂住奚曜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太极宫内恢复寂静,落针可闻。
“尤荃。”
“老奴在。”尤荃从殿外迈进,恭恭敬敬地道。
奚旷拿起手边刚刚用过的茶壶,铁青着脸道:“去倒一盏给春夫人,看着她饮下。”
“是。”
“还有,传宁王入宫。”
……
进皇宫的路上,马车行到一半,停在了路边。
奚旷撩起帘子,刚想问问怎么回事,一抬眼,却发现对面是押送废太子囚车的队伍。
奚曜身缚锁链,蓬头垢面,站在囚车里。路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仿佛并未在意。
似乎是感受到了不远处的视线,奚曜抬起头来,与马车里的奚旷对上目光。
奚曜定定地看着他,囚车从马车旁边经过的时候,奚曜突然冲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奚旷心里一沉,望着那囚车逐渐远去。
奚曜刚从皇宫里出来,应当已经听说了盛传的“宁王会是下一个太子”,依他的性子,应该对自己怒目而视,恨不得生啖骨肉才对。而方才他那一笑,却好像是在嘲笑他,让他别得意太久。
马车外的小黄门道:“殿下,咱们该接着走了。”
“对不住,公公,许是今日吃食有些问题,本王腹中不适,需得回馆一趟。”
“这……”小黄门犹豫了一下,好在也没出诸王馆多远,他还是同意道,“那殿下快些,别让陛下等急了。”
马车掉头回了诸王馆。
谁说召来长安的一定就会是下一任太子?他与皇帝积怨已深,如今太子已除,他没了用处,说不定下一个开刀的就是他。反正不管怎么说,总归能剩下一个陈王的,不是么?
至于废太子,好不容易见一面皇帝,定然不会只说些废话。
马车抵达诸王馆,奚旷匆匆走进。
过了片刻,他走了出来,朝小黄门颔首,再次上了马车,往皇宫驶去。
到了太极宫门口,奚旷先被搜身。尤荃在门口等着,准备引他进去。
“不知春夫人一切可好?”奚旷问。
“春夫人与陛下待在一处,一切都好,殿下待会儿就能见到了。”尤荃答。
搜完了身,并无私藏的武器,奚旷跟着尤荃走入大殿。
然而,刚走到琉璃屏扇前,奚旷却突然一掌掐住了尤荃脖颈,尤荃猝不及防,嗬都没嗬一声,便被奚旷拧断了脖子。
奚旷将尤荃犹在愕然的尸体放倒在地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继续往内殿走去。
已经看见了。
重重纱幔之后,虞春娘正坐在桌边,慢吞吞地磨着墨。她不太会磨墨,袖子都弄脏了一片,而奚存坐在她旁边,正一边咳着嗽,一边看奏折。
还是离得太近了,奚旷心想。
也许是多年沙场经验,让奚存对危险有了最敏锐的意识,他忽地抬起头来,看向纱幔之后的奚旷:“尤荃呢?”
奚旷道:“尤公公出去了,让儿臣单独面见父皇。”
奚存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一把拽过身旁走神的虞春娘,从书案之下抽出一把长剑,抵在了她脖子上。
奚旷撩纱幔的动作一顿。
他倒确实没想到,这书案底下还藏了一把剑。也许本意是为了防身,但现在,却成了一把凶器。
“父皇这是何意?”他终究还是撩起了那块纱幔,走到了奚存面前。
奚存冷笑:“朕倒想问问,你是何意?”
“儿臣不懂。”奚旷答,“父皇召见儿臣,儿臣来了。结果一进来,父皇却拿剑抵着母亲的脖子,不知是什么道理?”
奚存眯了眯眼,将剑抵得更深。
他是生病了没错,但制住一个柔弱妇人,还是不在话下的。虞春娘已然被吓傻了,僵在原地,完全不敢动。
“好罢。”奚旷叹了口气,负手道,“儿臣是想来问问父皇,太子被废了这么久,父皇打算什么时候再立太子呢?”
“你想当太子,就这么迫不及待?”
“也可以不当。”奚旷道,“父皇重病已久,不妨直接写份退位诏书,传位于儿臣,也省事得多。”
“荒谬!”
听到奚旷如此狂妄的言语,奚存禁不住又咳起嗽来,这一咳,嘴里便又起了一股腥味。
他持剑,裂眦嚼齿:“真是你给朕下的毒?”
“嗯,是啊。”奚旷波澜不惊地承认。
他实在太过直接,奚存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连说话都变得嘶哑:“朕查遍周围,都查不到来源!废太子还跟朕说,是惠妃所为,可朕知道,她压根就没有这个胆子!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这就没必要告诉父皇了罢。”奚旷说,“听儿臣一句劝,若父皇安心写下这传位诏书,儿臣可以奉父皇为太上皇,一切规制,与父皇在位时无异。父皇这毒恐怕到现在还没有解药,儿臣也可以一并把解药拿出,保证父皇安度晚年。”
奚存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哇,真是好哇,他这些儿子,一个两个,真是厉害极了!
“你以为朕没有解药?”奚存阴冷笑道,“朕既然当初可以设局,引废太子入瓮,如今自然也可以设局,引你入瓮!”
“是吗。”奚旷走到窗边,突然把那窗狠狠一推!
窗框上镶嵌的彩绘琉璃在阳光下流转出斑斓的色彩,而此刻传进大殿的,却只有兵戈嘈杂。
隔窗遥望,宫苑之外,杀声震天。身着银甲的金吾卫,正与本该在皇城内值守的黑甲骁卫,互相厮杀。
眼看着金吾卫吴校尉被左骁卫将军一刀斩了脑袋,奚存终于震惊失色:“你何时勾结的骁卫!”
“儿臣勾结的人,可多着呢。”奚旷笑了一声,“父皇怕不是忘了,这些骁卫在成为骁卫之前,也是父皇与儿臣,共同的麾下啊。”
他负手立在窗前,欣赏着宫苑内的金镶玉竹被溅上斑驳血色,悠然道:“父皇不必诈儿臣了,儿臣那毒,太医院断不可能研制出解药——因为那毒,是儿臣从南邬贺家拿到的。”
南邬贺家,暗地里做五通散买卖,既然能在炼药时炼出假死药,自然更可以炼出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药和解药。贺家被灭后,这些方子,当然就落到了他一人手上。
“好!好!”奚存怒极反笑,“朕看你是铁了心要造反!你不怕朕真杀了她吗!”
因着他的咳嗽,虞春娘脖子上已经被那剑蹭出了几条细小的伤口。
“若父皇非要如此,那便只能看看,是父皇的剑更快,还是儿臣的暗器更快!”奚旷突然抬手,发冠中玉簪一拔,一推,一按——
那泛着幽光的、一指长的尖锐细针,便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了簪头之上。
奚存瞳孔一缩,尚未来得及说话,却听怀中的女人蓦然开口:“不可,他戴了护心镜。”
宛如晴空一道惊雷,奚存和奚旷双双震惊地看向虞春娘。
她面容沉静,眼神镇定,哪还有半分柔弱呆滞的模样?
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虞春娘突然笑了起来:“旷儿,娘这一辈子,犯了很多错,你不要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