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22)
上一次朱策见他这样不眠不休不食,还能保持极高亢的精神时,还是在攻打南邬的行军路上。
终于,在四月二十八日亥时末,二人抵达通宁宁王府。
静谧的深夜,王府里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门口早有人在候着,奚旷翻身下马,衣摆上沾着泥尘露色,却顾不得去擦,只沉着一张脸,负手快步往里走去。
“桑姬找到了没?”
为首的亲卫答:“尚未。”
奚旷猛地刹住脚步,冷冰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亲卫弯着腰,拱着手,一丝气儿也不敢喘。
奚旷移开目光,又看向周围众人。眼下青黑的其他亲卫、跪倒在地的普通仆役、一言不发的郑有钧,还有抖如筛糠的听露……
但他终究未再多言,只哑着嗓子道:“去多景台。”
多景台附近早已被封锁,维持着那夜桑姬失踪时的样子,连听露都未能进去过。
奚旷眉头紧锁,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那夜下雨,没有发现任何脚印。”身旁亲卫举着照明的火把,低声道。
等到走上二楼,从脚底木板到顶上屋檐,终于有了灼烧的痕迹。方才在外面看得还不甚清楚,因为当夜下雨,又被及时扑灭,因此着火范围并不算大。然而到了近前,每一寸开裂的木头、每一寸焦黑的颜色,都清楚彰显着这里所遭遇的一切。
奚旷的脸,阴沉得简直像要滴水。
他伸手,缓缓推开了门。
被火烧过的门推起来更为滞涩,发出极为刺耳的“吱嘎”声。而其中所现之景,触目惊心。
原本雪白绒绒的地毯,如今已化为破碎的焦炭;陈设精致的茶案,也烧得皲裂倾塌;融化淌出的妆品,干涸在挂壁之上;更有翻倒的烛台,散落的衣架,东倒西歪的花瓶……
奚旷闭上眼。
站在他身后的朱策,清楚地看到他家殿下满是皱褶的袖口之下,被攥到发白的双拳。他甚至能看到那骨头关节之上来回滑动的筋络。
“那夜,属下等人巡视到外围,忽然听到多景台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摔落,赶过去看时,却发现二楼起火,浓烟滚滚。属下等人连忙上去救火,呼喊桑姬开门,可那门却从内里被反锁,属下不得已踹开门,却发现屋内一片狼藉,而桑姬不知去向。唯有东边的窗子开着,楼下有一只摔裂的鸟笼。想来是有刺客趁桑姬睡着,从二楼窗户闯入,却惊醒了桑姬,二人发生争斗,而后刺客带着桑姬从二楼逃走,情急之下碰翻了鸟笼。”
奚旷劈手夺过照明的火把,沉默着往里走了几步。
烛台从茶案上跌落,点燃了地毯,而后蔓延到整座屋子。这座楼台本是观景台,是桑湄觉得此处风景好,非要改造成寝屋,因此这座楼的骨架,本身的防护措施就有所欠缺。
屋内唯一没有被烧得太坏的,应当是那张床榻。也许是亲卫们误以为当时桑湄在床上,是以最先抢救的便是这里,仅仅只是床架本身被烧黑了些,床上的垫褥被单被烧得卷了边,其他的并无大碍。
但也就是这保留得还算完好的垫褥,上面却有着清晰可见的血渍。
铁锈一般的红色,偌大一滩,比两个男人巴掌加起来还大,而后又呈一线延伸开去,蜿蜿蜒蜒,模模糊糊,直到被烧卷了的边缘。
而地上尚未完全烧焦的零星地毯碎片,上面也有凝固的血迹,将兔毛结成了丑陋的一撮又一撮。
“谁的血?”奚旷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仅比方才更加喑哑,甚至还有几分颤抖。
亲卫们对视一眼,俱是沉默。
他们又没有亲眼见过,怎么会知道是谁的血?
纵然心里有推断,但又怎么敢说?
“既然有血,那便是有人受伤,如何会追查不到!”奚旷猛地回身,漆黑的瞳孔里深不见光,本就已脆弱不堪的地毯,在他的脚底碎裂成齑粉。
“那夜下雨……”
“笑话!”奚旷陡然暴怒,咆声如雷,“你们都是随本王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上,什么情形没有!怎会到如今,一丝踪迹都查不出!”
屋内亲卫跪了一地。
朱策有心想帮他们申辩几句,可此情此景,饶是他,也觉得太过荒谬。
殿下说得对,战场上比这复杂的情况多了去了,他们都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如何到了这王府里,下点小雨就找不到了?这横平竖直的王府,难道不比那些山涧野地好找?
“当真是一点可疑踪迹也无?”朱策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没找到人,线索总能有一点罢?”
为首的亲卫道:“属下无能,请殿下发落。”
声音是万般无力,万般苦涩。
他们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如何就会连线索都没有?可事实便是如此,那刺客和桑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都快把整座通宁城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影。
“会不会已经逃离通宁?”朱策问。
“属下等一发现桑姬不见,便立刻派人去把守住各处城门。因为没得殿下与官府授意,属下等无法擅自封锁城门,只能在城门口盯住了进出人员,可仍旧一无所获。”亲卫道,“除非那刺客带着桑姬,能比我们跑得更快。可若当真如此狼狈,定能引起守门士兵注意。属下等问过了,并没有这样的人。”
“屋内也没有搜到凶器?”
“没有。没有一样东西上是沾血的。”
“没有凶器,如何会流这么多血……”朱策沉吟,“难道是那刺客随身携带的匕首等物?可看这血和床褥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总不能是把桑姬迷晕了,躺在床上放血罢?”
他兀自沉浸于推案,却没察觉奚旷愈来愈难看的表情。
“本王走后,桑姬都与谁接触过?”
“殿下走后,桑姬常点的那家戏班的楚瑟姑娘上门拜访过一次,说的是辞行事宜,属下已让人去问过,楚瑟姑娘确实在四月二十四日那天早晨带人离开了戏班。后来桑姬又点过那戏班一次,新班主说因为与楚瑟理念不合分了家,现下暂时无法演出,推拒了。除此以外,桑姬没有见过外人。”
“她与那个叫楚瑟,关系很好?”
奚旷只陪她看过一次戏,隐约记得那是个扮小生的女子,桑湄还曾夸过她。
“据听露说,桑姬赏过她不少钱,很看重她,大约也正是如此,楚瑟才会特意登门辞行。”亲卫道,“属下见过那楚瑟,就是个普通女子,查她的底细,也没有什么问题。”
“除了这,可有发生过别的事?”
亲卫拧眉:“桑姬从未出门,日日见的也都是王府里这些人,非要说点什么,那便是郑长史拟的下月度支曾被桑姬打回修改过一次,还有一日厨房的菜不合胃口,桑姬用了不舒服,让人去斥了厨房一顿。”
“不舒服?”
“也就是在房里歇了一天而已,第二日便无事了。后来厨房做了些其他菜色,桑姬很喜欢,还赏了。”
听上去,都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
然而奚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听露在哪?”
“在楼下等殿下问话。”
她身为桑湄的贴身婢女,这几日被翻来覆去地盘问,都快要崩溃了。但宁王不在,亲卫也不好擅作主张,只等宁王亲自来判断。
奚旷最后看了一眼那床褥上的血迹,满身霜寒地下了楼。
楼下花厅没有遭难,只是因为没人打扫,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奚旷压根不在乎,径自坐下,盯住了跪在地上的听露。
他还未问话,听露已经哀哀哭道:“殿下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眼睛红肿,面色浮白,明显这几日反复哭了好些次,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主子丢了,她还说不上原因,没打死她都算是轻的。
“那天晚上怎么回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