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12)
“是。”听露乖巧应下。
眼看着听露离去,桑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伸出手指,逗引笼子里的鸟儿:“你也不想睡,是不是?”
蓝仙儿蹦了两蹦,“啾啾”叫了起来。
桑湄把鸟笼挂到窗户外,收回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床榻。
她跪在地上,捋起袖子,伸长手臂,去够那个藏在床底最深处的东西——
一块砖石碎片。
这还是平乐留给她的东西。桑湄盯着这块碎片,恍惚间,又回到了月弧山脉那一夜,她是如何带着秋穗潜游在冰冷的河底,又是如何与秋穗费尽心力,撬开巨石,钻进了荒废多年的密道。
就像那一夜,她毫不犹豫地离去,今夜,她同样不会回头。
她无声地狂笑起来,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将碎片裂口处,朝着自己的手臂狠狠一划!
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落在床褥之上,晕成触目惊心的血团。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鲜血浸透床褥,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然后用手肘蹭着床沿,让血迹一路滴落,蔓延到雪白的地毯之上。
而后,她迅速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包扎好手臂,然后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薄薄包袱,往门口走去。
途中,她轻轻一抬手,推倒了烛台架。
几支蜡烛翻落在地,点燃了柔软的兔毛。
她望着那片静静蔓延起来的火光,唇角笑容愈发深了。
她赤着脚,推开房门,又反手关上。门外雨势渐大,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几乎能汇成细细的涓流。
于是从后花园飘来的花香,也就变成了蓊郁的冷香。
她手上轻轻一拽,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闩竟从里面插上了,就仿佛是还有个人在屋内插上的一样。
她又是手指一动,一根细长丝线从门缝中漏出,飘落在地,另一头,则牢牢系在她手中。
多景台外空无一人。
亲卫们要巡逻,也只会在外围巡逻,不会离她的住所过近,免得吵到她休息。
她赤脚下了楼。
多景台四周铺设的都是青石板,她走过之处,连一片脚印都不会留下。
多景台旁,便是后花园的池塘。
宁王府并非拔地而起,而是用的前前任通宁刺史的府邸改造而成。这也就意味着,除了王府前半部分多圈出来的公务用地,后半部分娱景之所,并未大改。尤其是像水景这类构造,不像种花种草,不喜欢了,拔了再种就是,水景搭建复杂,又涉及土层蓄挖,若要改建,费时费力费钱,因此几乎分毫未动。
通宁本就是个山水秀丽、养老宜居之地,加上前前任通宁刺史大约是个风雅之人,这后花园自然也就设计得十分典雅精致,明显模仿了南方的造园风格。
桑湄久居宫中,南邬皇室又性喜奢靡,往往会在园林景观上大费周章,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这些工艺了如指掌。
然而,奚旷不是。
他以为眼见为真,只看到这片池塘四围都是实岸,自然也就以为这该是一片人工蓄水而成的池塘。
却不知道,无论是造景的匠人,还是真心喜爱的主人,追求的都向来是景色的雕琢与变化,而那些单调的、平直的设计,是根本无法入眼的。
正所谓藏而不露,隐而不显。
临水花木葱茏,藻荇交横,将这片水景框出了边界,看似是在实地上挖出的池塘,却其实,这些不过都是横跨真正水域,在水面上搭建起来的“石桥”罢了。
只是这石桥实在太大太厚,又因为经年泥土堆积,才会形成了这样的“岸”。
奚旷来到通宁时,王府已经建造完成,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去探查每个地方究竟是如何建成。只要图纸在手,了解清楚每一处构造即可。
只可惜,图纸也只是描摹的平面罢了,画不出表面之下的内容。
偌大王府,层层督工之下,每个人只能看见自己那部分的事情。最后将各人负责的事务汇总起来,再层层上达。可上达的最终结果,难道就是真正的结果吗?
即使是身为总督工的郑长史,也未必对王府了如指掌。而那些负责打理庭院、接触过这座府邸最真实面目的杂役,也不可能跑来告诉奚旷说,“殿下可知,这片池塘其实比您想得更大。您以为后花园那些开凿出来灌溉的水渠都是另外引流,实则,都是这片池塘的水哦。”
也就是说,整个后花园,其实都是一块巨大的、搭建在水面之上的平板罢了。
那么,如何才能有这么多水,填满如此巨大的池塘?
当然是引了护城河道的水。
居高位之人,往往容易一叶障目,以为自己大权在握,一切便能尽在掌中。却忘记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最简单、却是最隐蔽的事实,只有最底层的那些人知道。
桑湄也不是光靠眼睛看,就能笃定后花园的构造的。她也是在那么多个无所事事、被困在王府中的日子里,到处找人闲聊,才能最终确定的。
春潮带雨,打湿了她的衣衫。
回首望去,自己所住的阁楼中,已经亮起了不正常的橘红色光焰,也许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微掩的窗户中,能看到火舌已经舔舐上木质的窗框,热浪之下,蓝仙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撞着鸟笼。
有什么东西烧断了。
鸟笼从二楼直接坠落,哐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随着一声凄厉鸟鸣,蓝仙儿振翅而起,冲入漫天雨幕之中。
潺潺雨声之中,远处巡逻的亲卫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声音?”
等绕过院墙,看到那燃起的火光之时,所有人陡然变色。
“多景台走水!快去喊人!”
明亮的火,灰暗的烟,以及在冷雨热风中吱呀摇晃的窗扇。
一抹蓝色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而桑湄,微笑看着那些亲卫冲上阁楼,惊骇呼喊着“桑姬”。
然后沉入了池底。
岸边,层层涟漪漾开,却又很快被落下的雨珠击碎。
……
想要从水道逃出去,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这和月弧山脉的那条河流不同,那条河流笔直通畅,只要在开启水下密道的时候憋足一口气,进了密道后便没什么事了。
但王府里的这个池塘,因为上层有砖石泥水浇筑,所以并不能经常上去换气,加上地形设计复杂,又看不清楚,所以桑湄只能凭借本能和直觉,往目的地游去。
好在老天相助,夜黑风高,又在下雨,没人能注意到水里的动静,她贴着石顶而游,每遇到一处空隙,便会浮上去休息一下。
她藏在蔓生的水藤之中,藏在这些被其他人误会是“灌溉用的小水渠”中,依稀还能听到远处亲卫的疾呼,应当是已经发现了她的离奇消失,正在安排人手加紧查探。
她的目的达到了。
从屋内关紧的大门,朝外打开的窗户,无一不显示,她是从窗口消失的。
而摔碎的鸟笼,则意味着是有人仓促而出时,将它碰落在地。
——毫无疑问,她是被人劫走的。
而倘若屋内陈设还没有烧得太彻底,那些亲卫也应当能够发现,留在床上和地上的斑驳血迹。
如果说,从前的她还妄想着远走高飞,从奚旷身边彻底逃离,现在的她已经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她是要逃,但她要的,只是短暂的逃。
她不可以是“死亡”,必须是“失踪”。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名正言顺回到奚旷身边的时候。
她知道奚旷有野心,却并不知道他究竟如何计划,他也并不想与她就此深谈。因此,她只能靠自己。
她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争取。而不是坐在王府里,等着奚旷赏赐给她。
而她将来会回到奚旷身边,自然也是为了得到,更重要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屏住呼吸,沉入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