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61)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抬起一点。长发滑上他的面颊,她轻轻拨开,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坚定地吻了下去。
他收紧双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我不想放开,不想,不想啊。
终于可以拥抱住你,终于可以被你亲吻,薇。我的薇。
为你,枉费一生,在所不惜。
纵然我永远无法得到她。
“叫我的名字,雅闲。”她抵住我的嘴唇,轻声恳求。
泪水涌出眼角,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摇头,死死地抱紧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雅闲,求求你。”
我缓缓地放开手。她吻着我,甜蜜安抚的吻,不疯狂也不激烈,一径温存。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唯一的可以获得。我无法奢求更多。
我绝望地满足了她。纵然那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我的心便碎裂成尘。鲜血同灰烬搅结一处,混浊模糊,被黑衣上的炼狱之火毫不留情焚烧殆尽。
我低声叫着她,“薇葛,薇葛。”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吻住我的额头。轻柔隔绝的一吻。
“你真的不像洲。”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提及我的父亲。
四十四年前一雨夜,那清眸凝伤,泪萦彤珠的少女,血色蔷薇下如冰容颜,犹在眼前。
四十四年,不老的红颜。
那一夜我便知道,她究竟是谁。
渘姑母赶回萧家,为父亲守灵。头七最后一夜,她因过度疲惫昏倒在停灵的大厅。醒来之后,她把我叫到身边。
她的双手纤细苍白,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气息,几乎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从枕边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册子,手指微微颤抖着按紧银线勒边的封面。
她低声问,“医生同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慢慢垂下眼帘。
她轻轻叹了一声,细弱低哀。“相信他,既然你如此怀疑。”
“我很抱歉,姑母。”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没有什么要抱歉的。雅闲。”
她凝视着我,再次轻声叹息。“难道这就是命运。”
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封面上字迹纤秀,是她的签名,萧晴渘。
“姑母……”
“我的日记。”
我猛然抬起头。
她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如水,轻声问,“你也曾经看到过她,是不是?”
她清亮温柔的眼眸此时燃着一种妖艳逼人的光。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不,不是的。心头细细呻吟明如银弦,丝丝钻透血肉,纠结痛楚。
不是的,渘姑母,不是那样。我看到过她,然而并非曾经。
她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远离过。
那个色若薇华的少女。
医生说,渘姑母昏迷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惊吓过度。
有什么能够令这个优雅冷静的女子失控在那一夜。
读到她的日记之前我便深知那一切,渘姑母能够给我的,不过是最终的证实。那本日记中记载了一切,那一夜,她重新见到了那个二十年前便已死去的女孩。
她到底还是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
1782至1802,二十年的注视,她终于等到那段爱恋的终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她是六十四年前那个雪夜葬送的绝代芳华,是一场血腥杀戮的开始与终结,是萧家六十四年来不堪提及的隐秘,是我父亲终生终世独一无二的眷恋。
她是他一生最绝色的伤口。
我的堂姑母,Vagary Soar,萧晴溦。
我永远没有追问她是什么,从何而来,即使我知道她因何而在。
我明白,一旦知道了一切,她就会离开。
不追问。不怀疑。不探索。那是我仅能做到的一切。
我爱着她,用我自己的方式。即使那足够聪明而软弱。我爱着她,这么多年。这一刻,我终于可以承认。
我爱她,薇葛。
她和我,只是那一局棋。一下便是四十年。从我父亲逝世之后,她依然停留在我身边。夜夜她陪我下这下不完的棋,我永远赢不了她,所以有足够理由继续下去。从我年少稚龄,到两鬓含霜,而她依然青春如旧。
我同她最亲密的温存,也不过是稍稍俯过身去,轻轻抚摸她苍白如花手指。
亲吻她的发丝,对我而言那都是一种梦想。
纵然她说,她爱我。纵然这一刻她在我怀中,如此温存如此妩媚。她的吻在我唇上停留,暧昧而深情。瞬间我仿佛得到了一切,仿佛怀中的少女已同我合而为一。
都是虚空,都如捕风。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从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他,只有他呵。
“薇葛。”我轻轻地回吻她,今生最初与最终的放纵。我含住她未曾出口的诺言,然后在她再次揣测我的心意之前,低低地对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再见,薇。”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背上,呼吸一点点淡薄下去。她伏在他怀中凝视他苍白寂静的脸容。青墨双色的眸子定在一个笔直的角度。她一动不动。
很想为你痛彻地流一场泪。
可是我不能够。雅闲。我不能够。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交叉放在他胸口,然后凝视他片刻,转身而去。
雅闲,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你,我无法爱你。我没有爱过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对我的包容终于到了尽头。
宅邸中响起尖锐铃声,匆促脚步上下穿梭。黑色马车冲出夜色,奔向御医的家门。侯爵夫人的哭泣声悠悠回荡。一切都混淆在永恒的悲伤和寂静之中。一切都有终结。
她坐在洁白广袤的玫瑰丛中,深深地埋下了头。身上的黑衣同黑夜融为一体,印染火焰殷红明亮,随着她轻微的颤抖低低闪烁。
一种奇异的呼唤突然漫过耳畔。
她无声地抬起了头。苍白脸庞洁如珠月,眸光似水。
书房,窗边,一灯暗垂金线,清俊高挑的男孩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轮廓俊显,黑衣如夜。
碧绿的眼神,翠如琅玕美玉。
第38章 末喜
舞袖蹁跹。
洁白纱绫翩然旋舞。飞扬。辗转。百步的芬芳徐徐升腾,水色烟雾淡淡缭绕,满庭迷蒙。是鬼魅出游的夜晚迷乱了人间仙境,一种白在空气中习习弥漫。一种诡异的凄凉和纯净。歌声飘忽,遥远而纤细,仿佛水晶琢磨的琴弦轻轻拨弄。十三冰弦不堪弹。知音少,弦断又有谁听?
漫漠厅殿,轻纱舞风。水月流烟,天上人间。厅堂之中,层层纱幕垂落,重重复重重。微风轻动,便有轻烟淡抹的风致缭绕不绝。而窗外一阑月弯,映着花影水波,一怀楚楚的冷意挥之不去。
那女子在舞。舞在琴音流荡之中。白衣胜雪,水袖翩飞。笔直柔顺的长发习习垂落,窈然辗转间宛然轻丽,仿佛一痕碧水流波,荡漾了满江云影。
纤丽随风,绰约如雾。女子的舞姿飘飘欲举,涟滟了高唐飞天。
她面上的白纱轻盈如雾,却层层裹缚,不见肌肤。黛眉斜飞,纤长清细直挑入鬓,隐隐娇媚中弥散些许凛冽。她的眼眸,是一瓣花的形状,那样明亮得近乎不正常的眼神,却荡漾幽黯低迷的神气。像夜半掠过花丛的重重和风,无声洒落在碧蓝海面的微凉雨丝,那样淡漠而难以割舍的一番蛊惑。那双眼,黑曜石的清冷,月华石的幽秘。青墨双色,是摄魂的韵致,一瞥便黯淡了满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