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55)
我慢慢爬到她身边,偎依在她清凉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我没有问那些问题。Who,what,when,where and why。
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你来自哪里。你为何而来。你如何做到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一夜的次日,母亲在我额角发现细微伤痕,她吓了一跳。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伤或者刺破的小伤口。虽然不起眼,但足够她轻微歇斯底里地打发一天时间。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她赠给我的刻印。死神知道了我的名字,妖魔给了我最初的亲吻。一切从那时起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信仰命运。是命运将我送到了她的面前,或者,是将她许给了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人类。
十年后我仍然可以面对那个事实,只是更加绝望而已。
我知道,她始终不是为我而来。
月光下漫步林中的白衣少女。她像一个轻盈缥缈的梦境。而我不过是做梦的人而已。可惜,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在十五岁那年承袭爵位,成为萧氏第十四代侯爵。
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他只有三十九岁,可是所有医生都对他摇了头。他们说,他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心意。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似乎真的生无可恋。最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候在他身边。他一直昏迷,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无法听清。
我凝视他紧闭的双眼。父亲的眼睛很美。我听过母亲的赞叹,渘姑母也给过我证实。只是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的眼神心生畏惧。那双碧绿晶莹的眸子似乎总是注视着我的心,看透我所思所想,包括那些不能启齿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是一个很锐利的男人,只是我不曾学到他一分。
母亲在轻声哭泣。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徒劳地安慰着她。她还是爱他,不是吗。即使他冷落她近二十年。即使他从未让她享受过一个妻子应得的幸福。她仍是爱他。渘姑母会怎样说呢。我记得她淡漠悠然的语气。她会说,“碧丝亭,这就是命运。”
那一夜的雨很大,超乎想象的大。我看着窗外,窗幔没有放下。我看到黑暗之中那一簇柔软的洁白光亮。我再看了一眼父亲,然后悄悄离开房间。
医生和仆佣们惊奇地注视着我。我一言不发。
我走进雨中。我看见她在那里。这个修长清瘦的美女,一件男式白缎长衫已经湿透,紧贴在她身上,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在肩头。
她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毫无血色的艳丽笑容。
“你来了。”她说。
“你也来了。”我说。我注视着她,这个绝色的少女。这么多年,她等待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她夜夜前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惊雷掣电的雨夜,我父亲临终的雨夜,我终于知道。
然而我宁可从来没有知道。
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怀疑她是否根本清楚我心中所想。
她身后,是满树蔷薇。那绮丽的灌木蓬勃簇拥着这清冷女孩。她垂下头去。
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枝。枝头蔷薇如血。她的指尖在夜色中闪烁一种诡异的光亮。那样细巧柔韧的手指,色泽深浓的花瓣在她的抚摸下瑟瑟颤抖,仿佛恐惧着某种伤害。那是可以做出某种凄厉动作的手指吧,带有极度危险的美感,一痕痕划过红花的时候,也仿佛划过了我的心。
雨势突然变大,我已经湿透。而她更是早就停留在雨中的。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请她进大厅里去。
她轻轻地笑起来,笑声玎玲,丝丝清冷,然后她笑得微微拗弯了腰。
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无稽的玩笑。
“请我进去?”
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雅闲,萧雅闲。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的答案哽在喉头。
我知道吗?我不知道吗?真的吗?
“……我知道。”
她的眉和父亲的一样,纤秀斜飞。倏而扬眉,雅艳中弥生幽幽寒意,慑人。
我定定地盯着她毫无表情的容颜,终于垂下头去。
“……不,我不知道。”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大笑。
“进去吧,他……快要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她安静地停在那里,一双流丽飞扬的眼,夜光划动的刹那,我看清她眼眸中的双重艳光,青如碧,墨如烟。
眷恋深深,怨怼深深。
那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种心情。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已经细若游丝。母亲哭倒在我臂弯中,几乎昏晕。
灯光明亮。我突然烦躁起来,厉声叫侍从媳灯。只留一只琉璃盏在黑暗之中温柔摇曳,恍如暗花。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青翠璀璨,光彩夺人。一瞬间,他看上去分外年轻。他仿佛突然被某种力量附了体。那力量支配了他,填充了他虚弱空乏的肉身,将他骤然带回年少。他拼命撑起一半身体,死死地盯着窗外。
刹那间,电光劈空,苍白惨厉,却明亮如虹。
父亲的手向那个方向贪婪地探去。
落地玻璃窗瞬间被电光映得通明剔透。
暴雨倾盆。窗外的花园,红花如血。艳丽蔷薇枝下,白衣的少女亭亭而立,苍白秀美的手指轻轻扳低花枝。一个吻,妖冶而危险地落下。她深深地亲吻着雨中的蔷薇。
一瓣殷红蔷薇衔在水色唇间,她缓缓地抬起眼睛。
血红与苍白。她轻柔地对他微笑起来。
一声无法形容的呼喊迸出父亲胸腔。他仿佛拼尽了余生,预支了来世的所有情感,狠狠地,无法挽回不能阻止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薇!”
惊雷震响。
他像一簇散尽轻烟之后的余灰,无声地倒了下去。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大叫。我扑到父亲身边再抬起头。
她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一丝无法察觉的光彩缓缓漫过他的脸庞。在幽暗之中那是一种安详,我看得格外清晰。
她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一见,则缘尽,情绝。
从此后,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第35章 残喁
—薇葛蕤—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读到那一句,我已经不再习惯地把书本狠狠扔下了。
汉乐府,有所思。事实上,我甚至连“相思与君绝”的理由和资格都没有。晴洲,晴洲,他何来他心。当真说起,负心的人倒非我莫属。
对你,如你真。为你,如你心。我们努力为彼此付出了一切,然而到头来,不过是断絮斜阳,回首轻尘。
不过是,秋风萧萧晨风颸,东方须臾高知之。
他已离我而去。这茫茫尘世,也再无萧晴溦存留的意义。
从今以往,不过是欢尽裂帛,从今以往,尘缘尽,相思绝,我再不是我。
我不否认我是自私的,贪婪的,放不下的。我似乎越来越像巴瑟洛缪,那是真的么。我努力地寻找和放弃着一切借口和理由,能够扶持我继续万念俱灰地存活下去的理由。能够点燃绝望的理由。
我遇到的是雅闲。这个脆弱聪敏的孩子。
初见那年,他只有五岁。我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我,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所料。那一夜月透寒水,那孩子的视线如清凉绸缎,轻轻包裹住我早已冷却的心。不由自主地,我接近了他,触及了他,陪伴了他。他极其聪明,那便是晴洲去世后,我仍愿意在他身边停留的原因。他从来不曾过问我所有事,虽然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喜欢这柔弱隐忍的孩子,他太懂得与我相处的方式。
这样,才教我无法放下。
雅闲体质羸弱,由于背部的痼疾,他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者端坐,甚至连阅读文件都要躺在特制软椅。这样一个孩子却要负起萧家族长之责。我不忍心,但无话可说。那是他的命。我早已懂得什么叫做命里注定。我喜欢他,喜欢陪伴他,虽然其实是被他陪伴吧。但我愿意同他在一起,同他闲聊,让他教我下棋。这样一个脆弱的身体,却可以安静沉稳地同我对弈数小时不言倦。这从前不曾熟习的技艺,他耐心细致地为我点拨,温柔且不拘小节,仿佛对着同龄女孩。我常常忍不住抬起头凝视他,他察觉我分神,便探过身来轻轻敲我一记,低声喝道,“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