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53)
夜夜无梦,夜夜疯狂。她在光阴的夹缝之中杀戮、旋转和舞蹈,任伦敦城的月色洗刷如玉容颜。她渐渐远离她的家族,远离了那个深爱她并为她所深爱的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她意识到那个逐渐清晰的事实。她已经永远无法同他比肩。曾经翠眸黑发的翩翩少年已在光阴中褪去红颜,他一日日成熟,之后苍老,而她将永远璀璨永远年轻。二十年了,她看着他憔悴,看着他由盛开到凋零。她已经无力守候结局。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结局。
他就要死了。
如果我能够对她再残忍一点,我会时时记得提醒她这一切。
但是我不能。
她开始小心地探询我的一切,迂回地旁敲侧击。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生命。我能够感觉她的意图,但我不愿戳穿。呵,为什么不顺她的意呢,这个女孩,我一手缔造的孩子,我美丽而任性的女儿,我永远的情人。我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如果我可以知道。我只知道,一切走到今日,似乎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唤不回似水流年。
她问我关于柯敏的事。我们的管家,这个神色沉默言词简洁的男人。她好奇我是如何得到他的跟从。是啊,那已经是久远往事。几乎没有哪个吸血鬼会信任人类,将自己的生活暴露给自己的饵食?那简直是疯了。基本上,大概只有年长的血族偶尔会用魔力操纵人类为自己效命,但那通常也不会长久。很快工具的使命结束,他们会被杀死,由新鲜的猎物替代他们的位置。没有吸血鬼会长久的信任人类,我说过了。然而我是个例外。那大概是因为我深知柯敏没有同我作对的理由。
薇葛并不喜欢柯敏,也许无所谓喜欢。她并没有中意他的必要,在她看来柯敏的存在太过古怪。对我言听计从的人类,对她则无微不至地照料。这个优秀的管家,服侍鬼魂的祭司,某种意义上说来他无疑是妖魔的帮凶。她好奇他的想法。
那是因为他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我告诉她。
柯敏,我最初见到他还是在法国。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在巴士底狱浸满血污的高墙上游走,尽情呼吸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我听到了他的呼唤。
我轻轻一笑,薇葛看着我,然后冷冷地挑起眉。
你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对求死之心总是分外敏感。
“我知道。”她交叉着纤细双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反射出一道弧形光色。我凝视着那道光,仿佛生命一样不可捕捉的流丽。我给她讲述柯敏的故事。
那时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旬,薇葛,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
见到我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离死亡一线之隔,他不期望什么,只对我提出了最后的请求。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出去,他大概把突然出现在月光之下的我当作了死神。我听到他的心声,那样强烈无法忽略。不是所有狱中的囚犯都有这样妖异执著的呼唤。我悄然来到他的囚室。那惊呆的男子匍匐在我的脚下,对我说出了他的心愿。
一个贵族家仆会因为什么而被冠名为政治犯关进这里,我很好奇。他伏在那里,汹涌泪水洇湿供他睡觉的干草,他仿佛对着一个天使忏悔和祈祷,然而我只是个吸血鬼。
柯敏,他曾经服侍的伯爵大人看中了他美丽的妹妹,将那新婚的女孩骗进宅邸囚禁,并将他年轻的妹夫送去矿场,不久那可怜的人便在塌方中不明不白送了性命。柯敏的恳求丝毫无用,他的妹妹最终死在伯爵府中。他大恸之下,图谋刺杀主子,报仇未遂,被冠上重罪关进监牢。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所在。浸没于绝望之中,他呼唤魔鬼来商量灵魂的价格,但是找到他的是我。
在这一方面,我比魔鬼或者神明更加有用。
我轻而易举地把他弄出了监狱,带到巴黎弥漫薰衣草色的芬芳夜空下。他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几乎被那清新冲昏头脑。满天月光也令他昏眩。我把他送到一家僻静旅馆,留下一笔现款,叫他第二天到广场去看断头台上示众的头颅。如果他满意,午夜时分可以再见到我,然后履行他的承诺。
“是的。他承诺给我的是一生的归顺和忠诚。”
薇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我轻轻抚弄着她的长发微笑。“这并不难做到。”
我只是在那一晚余下的时间里闯进了伯爵宅邸,将那个男人作为黎明到来之前我的最后一餐,然后用他卧室墙上那柄镶珠嵌玉的阿拉伯弯刀砍下了他的头。
我喜欢柯敏的表现,这个失去一切的男子,我喜欢他的心灰意冷。他成为我在人间的代理人,优秀的管家、秘书、贴身侍从。他以那种全心全意的训练有素为我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那是他为自己的心愿付出的代价。
然而我并没有期望永远。我告诉过他,他随时可以离开。这并不是一句威胁,当然也并非仁慈。
薇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细长清媚的柳叶眼那一刻闪烁如猫。
“他本来大概是要离开我了。然而你出现,所以他留了下来。”
她咬了一下舌尖,盯着我。“为什么?”
我侧开头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紧迫了然的拥抱。
“他妹妹死去时刚刚结婚一年,年纪大概同你相仿。”
她露出一个乔装的恍然大悟表情,吸血鬼独有的冷漠调侃,然后迅速收敛。她冷冷地盯着我,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我讨厌的那种笑。那笑容里太多讽刺意味。
她低声说,“你们这两个没心没肺,自作聪明的混蛋。你们都是。”
“是的,我们是。”我亲吻她的额角,嘴唇轻轻擦过那一小块清冷丝滑的皮肤。她平静地忍耐着,然后推开了我。
“我累了。”
我摊一摊手,放开她,任她离开我的房间。我重新坐下,花瓶里洁白百合清香四溢。我摘下一朵,指尖轻轻滑过柔嫩花瓣。我将没有满足的嘴唇紧紧贴了上去,喃喃地对她说话。
“晚安,我的公主。”
那个男人,他已经活不长了。萧家这一代的侯爵大人,那是他对自己的补偿和安慰。生无可恋,任何一个吸血鬼都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微笑。在心中。他早已疲惫多年,只是无法放下。1782年之后,他即位重整萧家,在乱世宫廷中努力维持家族的地位和声望。那一切伤害了他,也耗尽了他。他并不情愿,然而终于如此葬送一生。他已经不想再荒废下去了吧。唯一能做的选择也只有离开。
薇葛偶尔会去看他,在他的病榻前稍做停留。我知道她没有看着他一点点死去的勇气。倘若她可以,也便不必我如此担心。她缄口不提那些事,我只有在她的梦中窥伺点滴细节,倾听她记忆的片断。在每个我们的黎明,人类的黄昏将至的时刻,那是名副其实的魔法时刻。
“我不敢去面对他的沉睡,那让我害怕。我能够看见他垂在洁白床褥上的手。我突然想起祖父的手,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抚摸过我手指的手。苍老,松弛,疲惫,不堪一击。我是不是应该哭泣呢。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将要发生什么。我知道那一切。”
她侧了侧头,脸颊在丝缎枕头上滚过。我轻轻为她拨开那些凌乱滑下的长发,指节一点点擦过她的肌肤。
“我终于见到了他的妻子。那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他身边默默垂泪的她。
我妒忌她,有那么一刻,我妒忌她妒忌得快要崩溃。
呵,要如何形容。那一个清雅妍丽的女子。那一张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容颜。淡淡金发,丝丝透亮。月华般匀净洁晰的面庞仿佛笼罩熠熠珠光,柔和而妩媚。一双祖母绿般的眼眸,清净安宁,仿佛浸透了清晨圣母像面前供奉的重重花朵上最洁净的一颗露珠,那是连天使都要微微惭愧的和谐与宁静。那样一双眼,是注定了从来不曾看过鲜血、仇杀和背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