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43)
我已经孤单足够,审慎足够。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这个女孩,她并不是我造出的第一个后裔,然而只是她,只有她,是迷惑了我的结果。
可是制造魔术的人,自己却已经不再相信魔术。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那一点,她对我,有多么重要。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了。
我走到她身边。她没有抬起头来。我轻轻抚摸她苍白光洁的肩头。那清冷的皮肤因刚刚吸食过血液而呈现一种异样的柔软光泽,温热透明如熟透的水蜜桃,娇嫩,完美,诱人。那样的爱抚是太明白的暗示,然而她无动于衷。我稍稍用了一点力,将她从望远镜前面拉开。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那样陌生。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我俯下身去吻她,她没有躲避,但是也没有迎合。我努力地撩弄着她的身体,她的欲望。她仿佛有一点犹豫,然而终于渐渐沉迷进来。她环住了我的脖颈,回吻,然后开始贪婪地索求。我顺手推开了望远镜,拦腰抱起她来,走进了卧室。
身后,一本大开本的精装图册从窗台上跌落,响声巨大沉闷。
她裹在绒毯里沉沉睡去之后,我走出房间,来到她坐过的位置。我拾起那本书,上面画着精致详细的星座图样,还有大段艰深论述。
“也许他们应该更早一点烧死那些家伙。”
我喃喃自语着合上了书本,用力扔到一边。我凝视着丝绒般甜美的夜空,风中飘来旷野深沉的呼吸。我无奈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或者说我终于能够知道她在寻找什么。虽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仍然在迷恋那两颗闪耀在她旧时灵魂之中的星。我不知道这是悲哀还是宿命。
参为参宿,属猎户座。商为心宿二,属天蝎座。参出冬夜,商出夏夜。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在东方的传说中,参商是高辛王的两个互为仇雠的儿子,因彼此征伐不已而被分隔。在西方,参商分别归属于猎人俄里翁与咬死他的蝎子所化的星座,因而一居冬之西天,一居夏之东天,永远不会同时出现。
但有人说,参商实为太阳系中同一行星。
我慢慢扶住窗台,垂下头去。
也许那是真的。
第28章 寂变
我不知道那是几时开始的,她的逃离。她不再安心地等待着我,期待我带回的惊喜。她开始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生活终于还是改变了,我的蔷薇,我的女儿,她一日日地不同以往起来。我努力地寻找着原因。难道只因为那一夜突如其来的点滴往事吗。那个女人,她甚至没有叫出薇葛的全名。这样就足以令她的心走得如此遥远吗。我困扰地将头埋在掌心,坐在她的套间里,我无计可施。薇葛,薇葛蕤,我呼唤着她。我清楚记得四年前那一夜,1782年最后的雪,她在我怀中微微启开双唇,轻轻吐出最后的呻吟和祈求。她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一切。我无法遗忘自己那一刻的狂喜。我要她,要她的全心全意。她只有对那个世界彻底绝望,才会心甘情愿停留在幽冥的黑暗里。那一刻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来到了我身边。
然而此时我才明白,她永远都是萧家的萧晴溦,永远都是那枝繁华末世之中冉冉盛放的血色蔷薇。那也许就是所谓命运。
很多次了,她从宅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天亮之前带着一身陌生的气息归来。我可以从那些气味上判断出她去了哪里。乡间的小酒馆,田野尽头的农家,或者只是在灌木丛中坐到天亮。我没有教过她动物和人类的血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我的自作聪明,我的一点点私心,或者是对她贵族身份盲目的维护。但是很明显,她已经学会了那一点。我很难想象洁白如雪的她咬住田鼠或是野兔颈子的情景,天啊,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走去浴室,之后带着新鲜莲花榨汁制成的香水芬芳和习以为常的倦意钻进棺材,懒懒地偎在我怀中沉睡。
我知道她很快就会走得更远,懂得更多。在那之前,我宁可自己亲手来摧毁这种脆弱的安宁。如果那就是她想要的。
我终于把她带进了城区。
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令她兴奋,却不足以沉迷。这女孩真是个天生的鬼魅,残忍的杀手。她打破了我对新生吸血鬼所有的概念。对生命没有丝毫怜惜,更没有杀人之后的迷茫和困惑。她严格地遵从着自己的意志,不退缩,不软弱,也不游戏,不高高在上更不自惭形秽。吸血,杀人,对她而言那只是必不可少的形式。一如人类的一日三餐。她既不铺张也不省略,对生命,她没有困惑,她的乐趣游走在另外的世界里。那个我所不能碰触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心丢在了那里。
我叫柯敏在优斯顿路买下一座房子,那里离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并不很远。这地点的选择煞费苦心,远离贵族聚集的西区,但绝对不能靠近河边,即使是安全起见那也是不能允许的。不至于太混乱,然而上流社会的成员轻易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点并不好找,但柯敏是很能干的。他最后选择的是一幢巴洛克风格双层住宅,精致的,扭曲的珍珠。他甚至在楼下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乐器行。我很满意。楼上则是完全封闭的,至少在外观上看来绝对无法想象它内部的奢华。柯敏妥善地重新装修了二楼,安装了独立的楼梯直通后花园,幽美的花园,同前店完全隔绝,花园的后门靠着一条寂静的林荫道。
楼上有三间套房,但实际应用的大概只有薇葛的那间。柯敏明白这一点,从他的布置中可以清楚看出。他以一个优秀管家的灵巧手腕分批购买了大量的奢侈品——在不引起疑猜的限度下,并谨慎地送到住宅。他在一座中产阶级水准的房子里构筑了一座波斯公主栖居的小宫廷,我几乎要失声大笑出来。我想他充分了解这些艺术品,这些绘画、雕塑、刺绣和珠宝将给薇葛带来怎样的惊喜,但他不会明白那其中的原因。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刚接受初拥之后的那些日子……是的,初拥,如果非要给那个仪式一个称呼的话。诚心诚意地放弃生命,而后在足够的幸运护佑之下,带着另一种呼吸和心跳在鬼魅的怀抱中醒来,永远地割离了世俗的灵魂。那之后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我清楚地记得月光重新映亮我的瞳孔时,我发现的一切。无法言说的一切,整个世界重新向我伸出了无孔不入的触角,轻柔地抚摸着一个新生命的所有感官。那是比对人类更慷慨的恩赐。我可以对着湖水上飘拂的月光看上几个小时,迷恋于其中不可思议的情调变幻。色彩,声音,触觉,一切都曼妙无比。我几乎就在那样的魔幻里沉沦,整个世界张开她奇异的胸膛拥抱了我,到了某一个疯狂的程度上,说不出是她将我吞噬还是我将她吮吸殆尽。我从未那般迷恋过生命和世界,然而那已经不一样了。
也许只有隔岸观火的灵魂才能够倾听那种不同,领略那无穷的隐秘。
随后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为这特权付出的代价,永远无法终止的代价。
搬进这座房子的起初一段时间,薇葛表现的有些迷惑不安。坦白地说,那让我很开心。她像一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般依附着我。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所以我尽可能多地停留在房间里,喝着水晶杯里的血,听她在钢琴上挥洒出一段又一段令人不安的旋律。她安静地坐在琴凳上,姿态优雅,长发低垂。轻薄的纱裙在腰间束紧,又猛然洒下,裙摆上缀满了沉重的丝质花朵,锦簇蓬勃地盖到脚背,益发衬得腰肢纤细,体态轻盈。我举杯向她致敬,掩住自己不经意流露的一点神情。这个女孩,我迷恋她的美貌和残忍,一开始我就甘拜下风,虽然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