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20)

作者:vagary

我沉默,不愿回答。而我也并不清楚如何回答。

良久,我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似乎并不掺杂一丝情感。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那个时候……”

我的心突然卷起一丝紧迫。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不见到你……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安静地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黯然如死。

他语气沉静地说,“晴游,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

他低低地吟:“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兮复吁嗟。”

我猛然压住他,“别惹我,晴澌。”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清澈得教我有一丝心惊。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她?”

“别惹我。”我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手指慢慢回到袖中。指尖触及那一痕清冷的瞬间,我竟然没有犹豫。

晴澌侧过头,低低地微笑起来。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他轻轻地说,“晴游,难道你没有期待过,她,对你说出这些?”

霞月的光彩,浴血之前,是一种水色的苍白,苍白妩媚,如昨是今非憔悴朱颜。

而那同它齐名的瑟寒呢?萧氏留传百年的另一桩信仰,另一道浸血无痕的光亮。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光华,没有人。

沾染淡淡银灰的冷光刹那出袖,一瞥惊情的艳。我轻轻反手,纤细刀锋横在晴澌颈上。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冷,却毫无惧意。然而我同样清楚,他不会恐惧。在我面前,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悲哀,多么残忍,多么落寞,他从来都是胜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这样的笃定简直让我恨他入骨。

他依旧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她,晴游。”

我压下中指,瑟寒刃光突然变幻,潵出一痕凄厉如雪。细长刀锋随即漫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温暖血丝悄悄浸透我的指尖。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你永远也得不到她,晴游。你迟到了,你得不到她。

你得不到她的。她的一切,早已归属他人。”

“够了。”我柔声告诉他。晴澌看着我,终于住口。他明白逼迫我的后果,更清楚怎样才是极致。而最令人恐惧和崩溃的是,我分明清楚他清楚这些。

于是他不再开口,只是一径微笑。带着那种罔顾所有的,若有所无的清冷神气,忍耐着所有痛楚。

我盯着他,半晌,然后慢慢收起瑟寒。

“我不想爱你,晴澌。”

我的语气是一贯的温存低柔。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我飞快地吻住了他,激狂恣意的吻,隔断呼吸和思绪的吻,嵌入灵魂深处,打碎每一分每一寸理智的吻。情欲瞬间泛滥,我伸出舌尖,贪恋地舐过他颈上那一道细长血痕。

晴澌的呻吟近乎模糊。他仿佛摇了摇头,细柔发丝在我额头上擦过,有一丝熟悉的刺痒。然后他的手指迅速熟练地探入我的衣襟,用力撕了开来。

纵是天谴,亦是因缘。

神明会为这一刻而癫狂吗?绿草蔚翠,林荫清冷,日光透明如蛛丝,笼罩林间空地上那一对疯魔的白衣男子。他们拥抱,他们撕咬,他们呻吟和尖叫。那是漫长光阴也无法解释的迷恋和贪婪。他们像一对孪生的妖魔,灵魂粘连,血肉纠缠,绽放在水仙花瓣中的优雅宿命被与生俱来的欲望折磨得欲生欲死,却又无法自控,无法远离。

多么,多么想要远离。

多么想要不爱上你。

爱上你,远比爱自己辛苦。太爱你,所以才难以相处。

爱你,唯一的理由,让我如此孤独。

你让我如此孤独。

那个午后从此无法被遗忘也无法铭记。某种直觉界限的超越,然后打破。某种努力维持的自控灰飞烟灭。无关身体,却触及灵魂。从前那些无忌相拥的夜晚,我们纠缠不休。我们醉生梦死。我们尽情享用彼此,罔顾昨是今非。可是这一刻,当我在他怀中,当我拥抱着他。那种死亡和分离的强烈直觉笼罩了我们,催促着我们,成就了那一刻的无限疯狂。永离永失的直觉深深嵌入心头,无法摆脱,无法放手。那是被妖魔亲吻过的时刻。我和晴澌,我们彼此交付了生命之中某些最原始和脆弱的东西。那一刻,我想我甚至可以是爱他的。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不可以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14章 镜对

阿尔弗雷德被授予骑士勋章的第三天,晴游便向他发出了邀请。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解释。我很奇怪。这不该是他做出的事。三年了,连祖父都已放弃。十六岁的那个夜晚,霞月一瞥光寒,血色凄艳如斯,证实阿尔弗雷德的绝望和我的决绝。腕上玉镯如水,在鲜血洇染下无声迸出翠纹。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刻晴游唇边的笑意,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坦然。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爱那个事实。我不会离他而去。

那是个预言,抑或魔咒。我不会离他而去独自飘落。是的,十四年前他就告诫过我那个事实。树不辞花,唯花辞树。晴游,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信仰的神祗。他清雅如兰花的微笑和诺言终究成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从来都没有,从来都不能。一场宿命,如此艳冶如此强大。由生至死,他终究可以携我同行。

我有些怀疑晴游的用意。十一月七日,我亲爱哥哥的二十六岁生日。然而我们都是从来不庆生日的人,这几乎可以被看作萧家的古怪传统。而这一次他不仅设了晚宴,甚至邀请了我不想见到的人。那位新任海军准将,国王陛下亲手授予骑士勋章的勋爵大人。半个月前,他率领一支由供应舰船和三十四艘战列舰组成的大舰队,协助埃利奥特将军在十月二十日对西班牙和法国联合舰队的决战中成功保卫了直布罗陀。我不否认他是一名优秀的将领,但这不能令我衷心欢迎他的到来。他让我烦恼,这个执著得令人头痛的男人。

他已经二十九岁,仍未娶妻。我打赌全伦敦的贵族门第都对他虎视眈眈。七年前我在他脸颊上留下的伤痕早已不再是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轶闻,所有人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世、声望和日益得宠的良辰美景。在1782年的伦敦,我不否认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所有事,而求婚和解除婚约是日常发生的必不可少点缀。一如香橙苏芙哩、Porcelain玫瑰和古董绸缎。

然而阿尔弗雷德的执著已经是一场执拗的对抗。他想要赢得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那并不是快乐,更无谓幸福。然而他不会明白。四年来,只要他人在伦敦,每一季他都郑重地向我祖父提出婚约,即使三年前我那样地拒绝了他。而现在甚至已经不需要我去回复。自我满十七岁始,我的婚事成为萧氏长老们热衷的议题。我猜想那是因为秘而不宣的成人礼之后,我终于可以被作为一件完美的筹码放上丝绒赌台。我知道他们对祖父严肃提出过这个问题,然而那个始终对我漠然寡言的老人不曾予以回应。

他们猜测他的心理。而我深深明了那种隐秘的默契,我和我的祖父,萧氏第十二代主君。对我,他无限纵容,而我对这种情势一清二楚,虽然我不晓得原因。我没有心情考虑原因。我要烦恼的,是晴游庆生宴上,长老们必然旧事重提的婚约。

而晴洲此时正在爱丁堡。

我想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一个决定。虽然晴游大概会恼我。

那日傍晚我乘了Dew兜风回来,大概比平常早了些,便自顾自换了衣裳,跑去我和晴游的小图书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那样的幸运,总是可以撞破我并不情愿了解的事实。如果第一次可以被称作巧合,那再次三次,是故意还是习惯?这真是太具讽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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