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43)
傅银钏一声笑语打断了太后娘娘口中含而未吐的“奸情”,“您那个小太医不好说,这个钱内人,却是板上钉钉,您方才没瞧见么,打娘娘说了那话,让钱内人送果脯去,我只是轻轻一瞟,便看出她的窃喜。试问,给一个太医送点果干值得欢喜个什么,又不能得赏钱,又不值得攀交。”
在姜月见脸色沉凝下来之际,傅银钏又道:“这个宫人伺候娘娘这么久了,还这么藏不住事儿,只怕对您这位小太医的心思,用得已经不浅了。”
姜月见的护甲一下一下地往杯沿上叩,并未言语,只有掌下发出一串一串细碎清脆的动静。
“不过,这也不能怪那钱内人,能让太后娘娘都一眼相中的男人,怎会是凡品,况且一入宫门深似海,封锁心门压制人欲,见到这般美男子,多少都会克制不住地有那么点春心萌动。”
虽然傅银钏发现了这点,但她并不觉着这是什么大事,转而又为钱滴珠开脱。
“也的确要怪太后娘娘安排不周,这宫人都开始思春了,娘娘是一点儿都不觉察,还教她三天两日地往太医院走动,又是送果脯又是传话,你家小太医要是对您有那心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对那个传话送物件的宫人笑一笑,说上两句话,啧啧,这宫人可不就把持不住了么。所以臣妇说,太后您肉包子打狗。”
这下不知钱内人是肉包子,还是小太医是肉包子,总有个有去无回的。
不然,太后娘娘还能容忍自己看上的小郎君同自己的宫人,在自己的屋檐底下成日家地眉来眼去?
姜月见抿唇。
都已这么明显了么?她全然没一点儿察觉,倒是让才来坤仪宫两日的傅银钏发现了不对劲。她是当局者迷,近日里一心扑在前朝和后院的男人身上,倒是倏忽了自己身边,有人已起了异心。
姜月见锁眉道:“钱滴珠入宫已有十几年,比哀家还长了几岁,在坤仪宫当差,从无缺漏。你若不提,哀家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对探微动了心思。”
傅银钏见太后娘娘茶也喝不香了,眉眼挂着惆云,喃喃自语起来,她笑道:“多大一点儿事,太后还想用她,便留着,只是以后避着一些太医院就是,若不想留着给自己添堵,将她调到司珍房里去,怎么不行?”
傅银钏握住太后娘娘微微发凉的手心,“这事儿关键还不在于这个宫人,她怎么想是她的事儿,只要您那位对她没这样的心就成。那个小太医既然是殿元出身,总不至于太傻,放着金尊玉贵主动抛下高枝儿的太后娘娘不去勾搭,转道和那个小宫人不清不楚的。”
太后娘娘似已得到安慰,一点不再挂怀,笑道:“哀家自是信他。”
傅银钏吐出一口气来:“信不就完了么,我说这些话也不是要挑拨娘娘和心腹之间的关系,茶壶里煮元宵,您肚里有数就行了。”
两人夜话罢,傅银钏困了,两条眼皮耷拉着直打呵欠。
“臣妇得入眠了,困得厉害,这筋骨不成了,小坐片刻就犯困……”
她起身去向太后娘娘精美的拔步床,将床围上悬于金钩的描凤帘幔放落。
回过身躺下,透过一重朦朦胧胧的纱帘,眼光瞥见太后娘娘正在窗边,同什么人交代着什么,傅银钏嘴唇带笑,心领神会地躺进软褥里,两眼轻轻阖上了。
姜月见也合衣躺下,一个太后,一个诰命夫人,同枕一片软枕,两端都向下凹陷进去。
入夜时分,宫闱内外一片静谧,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音。
傅银钏觉察出太后娘娘的心气不平,呼吸长一声短一声,傅银钏忍不住笑:“既这么不放心,娘娘跟着去就是了。”
姜月见虽靠在枕上,乌发如云流泻而下,神情模样却同坐在太极殿里一样肃穆庄重。
“哀家怎么会纡尊降贵至此地步。”
傅银钏笑道:“您也别硬撑着了,就算自己不亲自过去,找个得力的宫人,传话东西不送了,太后要留着自己吃,让钱滴珠将东西再拎回来就是了。”
越说越心烦,姜月见闷闷道:“一口吃食,哀家犯得着么!给了就给了,这是恩典,谁来都得接着!”
傅银钏点头,连忙手掌安抚太后:“是了是了,娘娘一言九鼎,绝无可能朝令夕改,给了就给了,一口吃食,给了那宫人可不就回来了,再说那小太医,人品足重,堪为男人表率,坐怀都不乱的,有什么可警惕的。”
姜月见冷冷道:“若是有人敢红杏出墙,踢掉就是了。”
“红杏出墙?”傅银钏惊愕,“娘娘和他的关系,都已突飞猛进到这地步了?”
“……”
太后娘娘是怎么也不愿再接这话头了,闭眼宛如睡去。
傅银钏叹了叹,“娘娘放心,臣妇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招人嫌,等给宜笑郡主将和离办好了,臣妇就回家去了,那小太医和小女官,让太后娘娘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说得他俩倒像是一对儿孤立无援的苦鸳鸯似的,姜月见眉心一皱。
夜半三更的,傅银钏自知讨了个没趣,闭嘴就寝,都快要睡着了时分,还模模糊糊听到太后娘娘清冷的一道哼声。
“……”
*
宜笑郡主是宗室郡主,当初嫁入幽州刺史府,规格仪仗是类比公主出降。如今和离,也是一样。
姜月见手书传召端王与端王妃入宫,端王因身体虚疲,不便行动,端王妃便让他在府中歇着,自己领女儿入宫拜谢太后。
陛下也亲自主持和离。
这和离的阵仗,甚至盖过了三司会审。
等到房是安踉踉跄跄愁云惨雾地来到正殿上时,一种五马分尸的痛苦感觉从脚底心一直窜上后脖颈子,满手心都是凉凉的冷汗。
一屋子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身份地位远在自己之上,他是如芒刺在背,压抑得没一句说话的权力。
小皇帝坐在金殿正中的雕龙大椅上,质问房是安:“房是安,和离书你可带来了?”
和离书?房是安两眼昏花,头重脚轻。
昨夜里有人过来通知,让他预备和离书,今日入宫,在太后与陛下的主持之下与宜笑郡主完成和离。
但他哪有什么劲去写和离书?
一想到要与如花美眷的妻子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安天命,他这心里就揪紧着疼,像被人结结实实地踹了好几脚,心窝子又肿又闷。
房是安摇了摇脑袋,满脸写着颓郁丧气。
“臣不曾写。”
他怎么会写,他根本不愿和离!
满殿之上,无人不在盯着房是安。
当他说出没有写和离书时,每一个人脸上都涌现出愤怒。端王妃的臂弯搂着女儿,生怕她委屈伤身,怄坏了自己,两弯眉皱得极深。
当初这个男人上王府下聘之时,说得天花乱坠,他将来一定将王爷的掌上明珠视作天下独一无二的瑰宝,必不敢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言犹在耳,可如今,他是委屈也让她受了,还死皮赖脸扒着不肯放手。
“呸!”端王妃气不顺,狠狠地朝这个没用的窝囊男人啐了一口。
对于房是安的不拒绝不配合,楚翊早有准备,眼神示意左右,将女方这边拟写的和离书呈上来。
房是安怔了一怔,才知宜笑是多么坚决,他慌慌张张地目光投向妻子,却见她眸光若定,无喜无嗔,俨然将他视作一个无关之人。
房是安哽塞道:“夫人……”
“呸!”端王妃皱眉将女儿往后带了一步,无比嫌弃地皱眉道,“晦气!”
被端王妃指着鼻子骂,房是安连声气都不敢吐一下。
小皇帝将和离书重新审查了一遍,让孙海传予房是安,孙海东西递上去许久,也不见这个房大人接过,孙海捧得手酸,不免要提醒一句:“房大人?”
房是安抬起眼,看见这内侍省的孙海,一瞬间意会,就连这个阉人,位份都在自己之上,没有郡马头衔的自己,在这太和殿上,犹如一只被群虎环伺的肉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