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28)
姜岢定神深深呼吸, 面上带了笑,低头迈进门槛,向赵氏走去, “母亲。”
赵氏放下手里的长针,见到姜岢沐浴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花, 激动得难以名状,赵氏亦是心头狂跳,直接就扔了针线簸箕朝着儿子奔过去, 可她胡床上的那条腿才放下来, 身体的重心便是一晃, 朝前扑了去, 姜岢瞳孔一缩,急忙将母亲揽在臂弯下,扶她回胡床落座。
赵氏高兴得,眼睛里冒着细碎的雪花,“你啊, 一年才回来一次, 又黑了不少。”
姜岢点点头, 将赵氏的针线收拾好, 笑道:“儿没辙啊。你女儿不让我回来, 我要是偷偷回岁皇城看你, 那是擅离职守, 若恰逢碎叶城有战事,我便是逃兵,到时候人头都不够砍的。”
听见这话,赵氏从唇缝里挤出嗬嗬的两道冷笑:“你别提那贱货。”
姜岢吃了一惊,急忙偷瞄左右,赵氏这偏院还算清寂,平素除了两个伺候的嬷嬷,没人走动,饶是如此,姜岢还是当机立断捂住了赵氏的嘴巴:“母亲,这话您少说,隔墙有耳。她如今是摄政太后,公府也拗不过这大腿,更别说您了。”
赵氏被捂了嘴,叹了口气,姜岢见她不会再口出妄言了,这才放下手,赵氏叹道:“你放心,这些话我平时不说。也就是看到你回来了,人又黑瘦成这样,当娘的心里疼,忍不住这嘴。”
平日里公府没人与他说话,国公去后,嫡长子继承家业,主母知晓太后没将他们母子放在眼底,也并不敬畏,对他们更加毫不问津,赵氏实在没人可聊闲。一说起姜月见,赵氏如同开了话匣。
“想当初,她去参加大选,主母是不让的,若不是我从中斡旋,替她说好话,你父亲哪能答应。你老娘我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侥幸勾搭上了你爹,你爹看在我生了儿子的份儿上,才愿意抬了我一手,主母她们这些名门淑女,个个看不上我们母子。姜月见也就是个庶女,模样生得好看,可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当年的皇帝就眼瞎看中了她了呢。公府的嫡女没选上,你嫡母更加看我们母子不顺眼,若不是你当了正正经经的国舅,咱们母子俩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当年姜月见家中时,没少受磋磨,人长得又黑又瘦,主母看她那个样儿,生怕她给姜家抹黑。谁知大选那日,姜月见把脸上的“人老珠黄粉”卸掉,更换了女儿家的绫罗衣裙、钗环禁步,却是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砌的大美人。
这就不怪武帝色迷心窍了。
姜岢这些年在碎叶城,若说心性一点没得到磨砺那是鬼话,但提起当年,姜岢还是忿然不平。
他年少时对姜月见不好,虐待过她,姜月见要是恨自己怨自己,姜岢都认。但母亲是她的生身之母,当年骂宫门的事,她本可以心平气静地解决,但她却选择魅惑君王,狐假虎威,将母亲摔成了终身残疾。
只这一件事,姜岢没法原谅她。
但这次回来,姜岢明确自己必须留在岁皇城了,母亲年纪大了,她不能身旁没人照料,姜月见已是指望不上,他的两个嫡兄也对母亲的处境置若罔闻,他若还在碎叶城,母亲老无所依,一生孤苦,让他心里实在倍感煎熬。
姜岢道:“母亲,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儿这次回来,已经请示了陛下,您放心,陛下对儿十分喜欢,他能帮我,我今年一定能调回岁皇城。”
“真的?”赵氏总有些无法相信,“姜月见生的儿子,他会喜欢你,还同意把你调回来?”
见母亲满腹狐疑算计,就是不肯相信,姜岢再一次给母亲保证:“陛下也有陛下的烦恼,姜月见对陛下控制得太过,迟早会反弹。儿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您可以把心放回肚里,皇帝都一言九鼎,他既说了,不是今年,也就是明年了,儿子一定能回岁皇。”
赵氏喜不自胜,要搁几年前,他儿子一身吹法螺的陋习,她是不肯信的,但这几年,也把他打磨得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赵氏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傍,他说什么,赵氏自然就得信什么。
她甚至暗暗地咒诅:那小皇帝最好和姜月见母子离心,一生忤逆不孝,气死那个小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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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有些明媚晃眼,晒得鼻尖发痒,姜月见走笔宣纸的皓腕停了一下,朝阳的鼻子一个没忍住,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这喷嚏打出来,感觉身上松快多了,姜月见继续执笔作画,将宣纸上的人像画龙点睛,吹干墨痕,教玉环收了起来。
玉环收纸的间隙里大胆地凑近了一瞧,这纸上画的是一名青年男子,剑眉星目,眉飞入鬓,端是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好相貌,只是却不知画的是谁,眉眼三分凌厉似君王,轮廓七分的柔和秀雅,似那个松竹儿般的耿直不阿的太医。
玉环不敢多嘴,将画儿收好,正要一如既往地放入插瓶。太后娘娘兴致来了的时候,偶有作画,事后收起来,都会插在她的珐琅宝瓶里。
她正要卷上细绳,将画放进去,忽听太后道:“这画你拿了去,让尚宫局装裱了替哀家收藏。”
玉环胸口砰砰地跳,若是旁人看出来,这幅画上的人并非武帝陛下,那……
姜月见笑吟吟地道:“哀家拙笔,画不出先帝的龙章凤姿,这幅画也不过是聊作自观,管人们说什么。”
原来,还是画的先帝。玉环稍稍安心。
只是好容易等玉环将自己心情收拾妥当了,正要捧画离去,太后娘娘突然又一语,道破了她心里的忐忑:“你疑心这画的是苏探微?”
玉环急忙跪下:“奴婢不敢。”
太后娘娘招了招手,让玉环再把画儿拿回来,她伸手将系绳抽去,将画展了下来,端凝良久,姜月见不得不心服口服:“唔,你这么一猜测,确实有点儿像小太医。这样吧,不用装裱了,哀家自己这里留着。”
她随手将东西抛进了插瓶,对玉环和颜悦色地道:“你不必害怕,哀家又不会责怪你。哀家心思不正,与小太医逾越了规矩,破了宫中的禁忌,你不是知道么。”
太后的声音是那么温柔。是的,玉环当然知道,她还出了一把力气的。深蒙太后信任,她才能存活至今。
姜月见笑吟吟的,“对了,小太医今日上哪儿去了?不见人,也不过来。”
玉环心怀惴惴道:“听说是,出了宫了。”
姜月见挑眉:“出宫?他去哪了。”
说罢,在玉环眉心轻轻一跳之际,太后的嗓音夹杂着淡淡信任与宠溺传出:“确实不怎么让人省心。”
玉环立刻禀道:“好像说是,老太师身子骨抱恙,苏太医去就诊了。”
姜月见“哈”了一下,神情莫名地道:“老太师一向身子骨健硕,单手杀敌不在话下,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了?再说他不舒服,怎么把哀家太医院的人才借走了,岁皇城多的是神通广大的名医。”
太后这口气,就差说一句她“金屋藏娇”的美人了。
玉环闻之瑟瑟发抖。
姜月见放走了玉环,让她不必紧张,玉环临到寝殿正门时,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试图确认它还在,随后才放心地出了门。
姜月见收拾完留在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起身欲眠之际,肚子传来一阵熟悉的坠痛。
痛楚来得突然而强烈,以至于一瞬间姜月见便倒在了岸上,掌下的素宣被扯得从中撕烂。
月上柳梢,苏探微步行回宫,太医院近日里来总有人挑灯夜读,十分卖力,以隋青云为首的一帮人找对了路子,希望通过精进医术来让老头子刮目相看。
苏探微回宫时正片太医院都陷落在纱笼与油灯发出的璀璀火光里,正要转向回清芬斋,蓦然间见尽头立了一人,身影在夜雾中袅娜隐约,不甚分明,苏探微折眉走近,直至认出来人,他低声道:“夜色已深,内贵人怎么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