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16)
这是留在史书上的。
还有一些不曾留在史书上的。
当年天子御驾亲征前,召令太医院留下对症伤寒的药方,以及数以百计的外伤用药的方子,但到了战场之后,按照方子抓的药,却将伤兵活活医治死!
石州驰援的粮草,也是外面铺满粮草,里头充斥砂石!
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穿在身上根本不抗冻,楚珩下令严查,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与将士对称,结果士兵的棉衣根本不足重,大幅地缺斤少两。大业的军将多有南方人,出征之前,楚珩关照过将士的御寒问题,召集各地囤积上等长绒棉,其中被贪墨的绒棉换算下来,只怕足足千户之县一年的开销。
战事的失利,不是因为违悖了天时,更不是大业的将士无力抵抗胡羌,而是明明白白地,被背后之人断送。
大业立国百年,数代先王,有鉴于前朝遗祸,蹈血图治,发扬经济大兴农桑,以安民为根本,到了楚珩一代,才有了与骚边日久的胡羌一战的武力与物力。胡羌猖獗,虽远必诛。无数和亲的公主泪洒故土,此事乃几代帝王大恨。
然而他不曾想到,人心,可以阴暗卑劣至此地步,贪婪不逊至此地步。
苏探微垂眼将格子间被杏色丝绳捆扎的书札挪了出来,手指捻住细绳,顿了一瞬的功夫,用了一些力道当机立断地抽开。
这时,寒止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宛如锣鼓喧天的喜庆的动静,“太后召见?太后真的召见我了?”
苏探微胸中一动,将书札藏入袖中,寻声越过一排排闪烁的烛光,迈向角楼的一侧抱厦。
幽绿的芭蕉闪动着水露的微光,那片几个人簇拥着隋青云交头接耳,似乎遇见了什么喜事。
苏探微目光停在一惨绿罗裳的女官身上,这是姜月见身旁的宫人钱滴珠。姜月见此时,应当正在紫明宫出席冷香宴,派遣宫人来太医院,调动隋青云……
隋青云的神色仿佛赢了一样,终于靠自己扳回一筹,太后还是没忘自己,他快活地翘起了眼角,当着苏探微的面,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几个“流氓地痞”前呼后拥地围着隋青云,送头儿离去。
钱滴珠落在最后,夜色寒凉,她将瘦弱的双手穿插在衣袖里,低着头细步往前走,忽听到一人叫住了自己,她微微颔首,行了一礼:“小苏太医。”
苏探微皱眉:“太后明日即归,为何突然传召太医?”
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不知为何攫住了他的心房,直觉冷香宴也许出了事,姜月见处境不妙。尽管她行事很有几分男子身上难见的机灵劲。
但面前的女官似乎并不肯多嘴,只是作为过来人规劝,“太后既然没有钦点小苏太医,您就不必操这份心了。”
钱滴珠的话,隐含着一层,太后表示他既然想走,那就不该插手紫明宫一切事情,好生给他的师父服其劳就行。
苏探微并不退让:“太后怎了?”
他压上一步,如竹般颀长的身量,黑影覆下来,犹如山凝岳峙,无声的威仪和压迫之感,让钱滴珠一阵纳罕,也不知怎的明明面对的只是一名太医,手心竟然沁出了潮湿。
钱滴珠错乱了语调,显得有几分心慌,“小苏太医,太后说……今晚,有人在冷香宴上动手脚。以防不测,太后暗命我前来送信,调用太医。”
苏探微的眉梢上抬,清隽的面容,浮出隐隐怒色,钱滴珠不敢细看,见隋青云那边走了,她也不敢耽搁,匆忙拢上双手追出。
“钱内人留步。”
苏探微再一次叫住钱滴珠,她歇了脚,扭面望向身后的年轻人,太后交代过,要不动声色,观摩他的反应。太后试探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真正的心意,倘若他真的心中没一点计较,大约也不会在此时再一次叫住自己了,钱滴珠满意颔首。
苏探微启唇,忽然,鼻端嗅到了一丝若隐若无的芳香,有些怪异,闻所未闻。宫人平素熏的香只是下等百合香,与之大相径庭。
“无事,”苏探微坦然呼吸,“太后娘娘既让臣不用操心,微臣领旨奉公,不敢有违。”
钱滴珠还以为这年轻人听闻太后可能有危险会乱了阵脚,不料他竟这般淡然事不关己,纳闷地想道,太后到底还是看错了人,这人,不值得托付。于是她不再停留,有礼地点了下头便往月洞门穿行离去。
月倚西楼,清冷的银辉掸落在一院如停云霭霭的杏花疏影之间,风似乎凉了许多,苏探微背身往回走,足下飞快涉过一条牙道。
突然身体如同运行失灵的机械生生卡住。
再次返回寒止斋门前,他却停下了。脑海中都是那个女人巧笑嫣然地倚在榻上,对着她并不熟知的自己仰抚云髻,温柔迤逦的画面,曾经锦帐中香肌如玉,芳馨侵体,她在他耳畔吐气亲吻,腮晕潮红,羞娥凝绿,一幕幕恩爱过往如剑影一般插进脑髓,犹如当头棒喝,瞬间敲醒了他。
若此时离去不管,枉自为人。
苏探微留意到女官钱滴珠身上的味道……淫羊藿、麝香、鹿茸,这些配料他习医之后无比熟悉。宫中有自荐枕席的女史,曾经不止一次地下在他的身上。
“……”
钱滴珠身上的气息很淡,是她从别处蹭来的一点点,只是,没有瞒过他的鼻子。
*
紫明宫宴殿上,闪动着贝阙珠光,宫衣影动,风雨凄凄。
推杯换盏间,宾至如归。
太后着秋香色刻丝如意缠枝的长褙,腰间五色璎珞禁步垂落,外罩一身翎羽织金团花龙凤龟子纹锦雀金裘,端丽华贵,如一团洇开的脂墨艳冶而留香。
宴殿中舞女翩跹作步,柔腰炫转,乐手身着各色衣衫,击起琵琶与箜篌,鼓手则手持垂悬流苏、镶嵌着金箔的鼓槌子击打彩绘花底的鼓面,乐音以清雅纯正为主,祝酒罢后,场面已开,冷香宴上热闹非凡。
小皇帝面前就竖有一面烤肉架,他近旁伺候的女史熟练殷勤地为他烤肉,撒上一把干鲜干鲜的香料,肉得香气一瞬激发出来,在热油的包裹下,一下击中人的灵魂。楚翊忍着口水,等女史将烤肉片好呈上来,他已经食指大动,正要伸手去拿,一滞,扭脸偷偷地看了上首神情端肃的母后一眼,确认她似乎心不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地用箸夹肉。
钱滴珠从姜月见身后的重重屏风影里步了出来,仪王眉宇稍攒,只见那女官弯腰对正在等待什么的太后说了不长不短的一番话,隔了一排排舞动的衣袖,仪王分明地看见,太后的脸色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御宴用酒多是陈坛佳酿,太后姜月见跟前的却不是。她自知酒量不佳,因此沿用惯例让典宾只备了纯度不高的果酒。
太后凤眸微垂,长指蜷在红案上的宝蓝掐丝珐琅果叉上,叉上衔了一瓣林檎果肉,指尖勾住,一瞬息之后放落了。
酒饮得不多,然而身体却席卷开来一股陌生的干燥闷热之感,热酒激发梨落的香气,不用桃夭的催化,姜月见的手指已有些战栗之感。
不愧是西域王室隐而不宣的秘药。
姜月见将自己的虎口掐进,陷入疼痛的清醒里,随即起身,离席而去。
众人见太后忽然离去,不明所以,小皇帝也惊讶不止,手里的肉也不香了,立马要跟着去,谁知钱滴珠竟将她摁在了席面上,出声告诫他:“陛下,娘娘吃醉了酒,您这会儿过去,只怕娘娘撒起酒气来,您的……”
楚翊想到母后酒品不好,她喝醉了要是睡过去还好,要是清醒着,人畜勿近,必有灾殃。小皇帝悻悻然坐了下去。
钱滴珠道太后不胜杯杓,冷香宴继续。
宾客得到安抚,便不再惶惶。钱滴珠余光轻瞥,只见方才酒席上与端王妃言笑晏晏的仪王殿下,此刻也不知上哪去了,也全然不加以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