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123)

作者:梅燃

某人继续辩驳:“是么,当初太后视我作苏探微时,也以为我不过十八九呢,就连臣欺骗太后说有妻有子都逃不过娘娘魔爪,一定要给自己下药,给臣下套去为您解毒。”

“……”

说到这茬,姜月见恨恨起来,某人当初怎么说来着?

他是个鳏夫?

呵。当着老婆的面说这种话,真是不要命啊。

姜月见咬牙切齿,面带微笑:“哦,那我把人家叶骊赶走了,你也知道,太医院快要无人可用,你又马上要上任兵部侍郎,怎么,万一我这里有个脑热的毛病,你人在宫外,我找谁去?”

这事倒也容易,楚珩肃容道:“太医院再招几个乔老那样的就成了。”

乔玄?姜月见脑中浮现出耄耋老者鹤发鸡皮的老脸,一哆嗦。

难不成,太医院以后就捅了老头子窝了么?一个稍微俊俏点儿的都没有?

这不公平。

他在宫外花花世界,到处红袖添香,禁中却没有一个年轻点儿的俊俏男人,她又不会有什么三心二意的绮思,不过是闲暇时看看花,也能赏心悦目罢了。再者人家叶骊,天分高,又肯努力,他日后在医术上的成就不可限量,楚珩这个半吊子,说不准就故步自封了。

姜月见不理他那些酸话,松开他腰,将他的手臂抬起。

被划伤的手掌缠上了绷带,两三日了,绷带还未拆开,也不知以后是否留疤,姜月见蹙了眉:“还疼不疼?”

不敢碰他手掌,因此只托起了腕与肘,楚珩被她的谨慎逗笑,“小伤而已,早已不疼了。”

姜月见道:“那也要仔细着,若是不小心碰了水,要小心发炎溃烂,到那时就麻烦了。”

楚珩思忖少顷,弯了薄唇:“那我如何洗澡呢?”

他把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给她瞧,晃动片刻,幽幽道:“我有三天没洗过痛快澡了。”

说完又叹气:“也无人帮我。”

小皇帝崽子自是指望不上,那崽子跳起来也够不着他的后背,更不提毛毛躁躁的,那里会伺候他爹。

这弦外之音不要太明显哦。姜月见早听出他意有所指,正要愠怒,半晌,缓和了下来,淡淡付之一笑。

“太庙和紫明宫的火势当晚就被抢下来了,损失不多。行宫那处有一方温泉,比我这里的汤泉好多了,我们今日就出宫,我带你去里边泡一泡,正好祛祛晦气,以后,再也不要走霉运了。”

太后娘娘宠溺地将他没受伤的左手一牵,拉着人往外去。

玉环和翠袖递上了雀金裘,让太后娘娘披在身上,深秋露冷,入夜之后更是萧然,娘娘身子单薄,最是怕冷,女官都怕她受了冻。

但楚珩已快一步,将肩上的锦裘解开,替姜月见笼在了身上,根本没有给女官们殷勤照料的机会。

姜月见怔了怔,忽然想到几年前,在他还是陛下的时候,曾几何时,她暗暗盼着夫君的一点点关心,而他的心,却早已淹没在了他的国政之中。

“阿珩。”

身子是暖的,带有他身上的气息,炙热而浓烈。她望着面前专心为她披衣的男子,脱口而出。

他单手替她系带,闻声,稍稍愣住。

在她踮起脚,凑近了要亲他之际,楚珩顺从地低下一些,让太后娘娘毫不费力地亲在他的侧脸上。

楚珩莞尔,满目柔光。

“嗯,以后都要这样叫。”

衣带系上,姜月见投身入怀,刚穿上的男子披氅又宽又大,几乎拖在地面上,厚实的缎料蔽去了凉风,衣领间俱是芷兰温香。

秋高云淡,宫阙万间,都沐浴在一片烈烈金晖之下,毫无萧森气象。

阳光晒在身上,其实暖暖的,并无寒意。

左右的侍女,听到这声唤,也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

姜月见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以在这般朗朗日光下,毫无避讳、尽情肆意地,称一声她齿尖流连过无数回的,他的名字。

“阿珩。”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尽力早点儿。

第85章 尾声·终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剥皮削骨,九死一生……”

“每个被胡羌俘虏的人,脸上都会被刺上他们的图腾, 就是这种野狼图腾。”

“兄弟, 你别回你们大业了,不论你以前是谁,业人看到你脸上的胡羌刺青, 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

“听我一句劝,别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就是一副皮囊罢了, 你当它不存在,蒙着脸,也能过一生, 跟我们驼队走吧, 我送你到西海, 那里盛产美酒。”

……

武威之战, 胜了,也败了。

楚珩在武威城外的雪原上,用手中的佩刀,砍杀了最后一名胡人骑兵。

风一阵紧,雪沫弥散了天地。

他的刀, 刀剑淌下淋漓蜿蜒的鲜血, 沿着刀身一缕缕地坠入深雪里, 竭力的天子坠入了血色与雪色之间, 被风雪埋了个干净。

当他再度醒来时, 却成了胡羌牧民兽笼里的战利品。

这些胡羌百姓, 平日里可能随军南下, 以愚弄劫掠他人为乐,并将看上的汉人视作自己的私有物困在兽笼里,带回他们的帐篷。

楚珩所待的那个兽笼里,有不少都是汉家子民,他们骨瘦如柴,蹲在囚笼里,因为被长期殴打,一个个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眼神是惊恐到近乎麻木的。

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风,惊动了远处的牛羊,牧人发出一声口哨,大批的马匹从远处狂奔而来。

那里的天高旷而空洞,仿佛除了连片层云,不剩任何。

楚珩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腰间被胡人刀锋划烂的伤口才干了血,因为身上失血太多,他连吃饭的力气都已经不剩下。

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败絮,仍在不断溢出,随风起飘散出去。

背水一战之前,楚珩为了鼓励军心,将自己身上的玄氅换给了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兵,换上了他的破旧寒衣,天子如此与军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残兵杀出了三万之势。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将他捡回去,应该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这些牧民看起来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等他歇息一些时日,找到机会便能脱身。

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将要松一口气之时,他的眼睛,霍然发现,同笼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遍布脏污的乱发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晒得泛红的面孔上,每一个人,他的脸上都有一块黢黑的狼头图腾。

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缩。因他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为刚醒来时太过意外,意识茫然,没有立刻感觉到。

图腾。

那不是汉人的。

是每一个胡羌人脸上都会有的,狼头。

在他,大业天子的脸上,烙印上了属于胡羌的狼头图腾。

奇耻大辱。

楚珩甚至有过一瞬横剑自刎的念,但,那又能如何,国朝天子死于胡羌草原之上,他的脸上,将会永远留下这道耻辱的洗刷不去的印记。

他用指甲将那块皮囊抓烂,一次一次,直至血肉模糊。

但当胡羌人发现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汉人,居然还在反抗他们族群部落神圣的象征时,他们恼火了,于是他们围上来,将楚珩脸上刺下了更多的刺青。

耻辱与复仇的火焰,按住了楚珩继续自残的双手,因为他需要的不是这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他需要一击必中,换取逃生的机会。

他开始顺从。

无论胡羌人给他什么,带血的生肉,没用的伤药,驱使他协助牧羊,他尽力配合。但胡羌人将他的双手用特制的皮带扣着,精钢做成锁头,拴住了他的两只踝骨,限制了他动作的开阖。

他只有一个决定,便是夺了他们的马,杀出去。

楚珩的配合取得了胡羌人的信任,也令他们对他的防备松懈,这样的时日并不长,就在冬至来临前,当胡羌都要熬煮羊肉,命令他去宰一头羊时,楚珩第一次手中获得了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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